两株曼陀罗花

红果和我待在娘胎时就认识，因为我们的父母同一个单位，单位很大，医院、机关、学校、食堂都有。进入幼儿园我们同班，直到初中毕业才分开。

红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爱追随她，整天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玩。红果长得非常漂亮，成绩也好，又会玩。她会想出很多好玩的点子，班上很多人喜欢找红果玩，尤其是我。

但杏子出现后，红果和我就莫名地疏远了。杏子和我们不一样，她三岁就没有了妈妈。据说因为没能生出儿子，在杏子妹妹出生之后几个月就上吊自杀。妹妹送给了姨妈，姨妈在四川，离我们这儿很远。

杏子的爸爸一直给我很可怕的感觉，我从来没见他笑过。印象中他永远在咳嗽，在大声地呵斥杏子。他的脸很黑，有人叫他“黑皮”。其实，他得了癌症，一直没发现，等到杏子高中时才发现，已经很晚了，癌细胞已经把内脏全给侵蚀，住院没多久就去世了。杏子成了一名孤儿。

杏子出现时我们读小学三年级。她很小就开始学会做饭，因为她爸叫她做，她必须做。我们每天放学后大声叫喊着到处疯玩时，杏子都在淘米洗菜。她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就在学校大门的对面。

杏子在家门口洗米，常常会边洗边把裤子给打湿，有时一条裤管膝盖以下都湿湿答答的。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杏子的家庭条件很差，很让人同情，很需要人爱护。很奇怪的是我到现在，从来都没有感觉过她是个多么可怜的人。我知道她是一个孤儿，但是我的脑子里，孤儿、可怜、弱小、需要帮助……这些词语从来没有和她联系上过。我现在也不太明白怎么会这样。

有段时间我们存糖纸。就是吃过的糖，把纸留下来，放在书本里夹着。如果有同样的糖纸，小伙伴们会互相交换。我老家离得远，每次回家过年会带回好多当地找不到的糖纸。

杏子总问我要。她要的总是我只有一张的糖纸。不管漂亮不漂亮，只有一张我就会舍不得。但她会一直磨，超有耐心地磨。有次她一直从上学磨到放学，然后磨到和我一起回我家，等我吃完饭，写完作业，还是不放弃。我本来不想给她的，但永远经不住她这么磨，最终会给她，然后自己躲在家里后悔。

有时候，她磨的那张糖纸不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但她越磨，我越觉得珍贵，越觉得好看。可架不住她磨着，最后都给了她。有次我下定决心，再不听她的，任她怎么磨也不给她。她就生气了，脸色十分很难看，我觉得难受。

有天放学，杏子极力邀请我到她家玩。我不知道到她家玩什么，因为她家没什么好玩的，但是她就是很执著地要我到她家去玩。我去了，然后我们说话。

杏子：红果老喊你替她穿胶，替她拿书包，你不觉得她好讨厌吗？

我：没有啊，如果你让我替你的话，我也会做的，为什么要讨厌呢？

杏子听了不高兴，非常不高兴的样子。我很怕她生气，我就顺着她说，是呀，好讨厌的。她笑了，说：红果是不是和黄禾好？（黄禾是我们班上的小帅哥。）

我顺着她说，是啊，他们俩很好。

杏子说：他们俩怎么好的？开始我实事求是说借橡皮、擦黑板之类的事。

杏子越听越高兴，越听越鼓励我：嗯嗯！还有什么？嗯嗯！就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编故事，乱说了一气。

第二天到学校，很奇怪的，红果不理我了，我喊她也不应，甚至不给我靠近她的机会。然后黄禾也不理我了，对我瞪眼，说我说别人的坏话，很讨厌。

我感觉到什么，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黄禾推了我一把，说：你说我和红果好，你怎么这样说？你很坏！（那时说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好简直是奇耻大辱的事。）

我很无力地争辩说：我没说，哪个说的？

黄禾说：杏子都告诉我们了！

红果不再理我，和其他人玩，和杏子玩，就是不和我玩。跟在他们后面的杏子说：你说了！你在我家说的，你还说……

我现在不记得我哭了没有，但当时那种无力羞愧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能体会到。

小孩子忘性大，过几天便没事了，但我和红果似乎没以前那么要好。五年级后，父母的单位整体大调动，红果杏子还有其他的同学陆续地随父母调到另一个城市，大家就这样陆续分开，我父母调动得晚些，直到我高一才过去。

因为红果的外公外婆还在这边，所以红果每年寒暑假都回来这边住，回来她也只找我玩，我们很能玩到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红果和我的好不像以前那种。

到了我读高二时，父母也调到了D市，此时杏子的父亲在住院，杏子就自己一个人照顾自己，有时还要给父亲送饭什么的，那时我和她在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班。

她和红果同一个班，红果身后依旧跟着大把人要跟她玩，杏子也是其中一个。我在新班上也有几个好朋友，但放假时还是喜欢往红果家里跑，打双升级啊看书啊，好像在红果家里都是很享受的事情。

杏子高二时，父亲就去世了。开追悼会时，一大堆中年阿姨围着她，无限同情地安慰她。她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悲痛，我猜想那么多年里，她父亲实在也没怎么关心过她，好像一直在病着。但是父亲一去世，现实就摆在面前，无依无靠的，她要怎么生活呢？

后来单位的领导就让她顶了父亲的职，就这样杏子上班了，被安排在食堂。可能杏子从小在家就会做饭的缘故，杏子的确做得一手好菜。

在我们什么都不会的年纪里，杏子的家务活做得风生水起。我和红果继续读高中，杏子上班。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会有距离了吧？其实没有，放学了，放假了，我们有时还会在一起玩。

食堂里就数杏子年纪最小，可食堂比赛做菜，投票的结果，她居然得了第二名。她说她本来是第一名的，但因为油条没炸好，所以给比下去了。但她炒的菜，确实是第一名。我爸爸说，可惜了，如果杏子一直从事烹饪，肯定会大有出息的。我听了不以为然。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哪个愿意待在厨房里做一辈子呢？

暑假，我们几个同学会一起去散步。就是吃完饭、洗完澡，大家一起出院子，围着市中心转一圈。城市不大，边走边聊，虽然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但天色都不会完全黑。

这个时间段在外面散步的有很多人。除了老人小孩子，很大一部分是和我们同龄人。男生会很调皮地去搭讪一些貌似长得不错的女生，女生虽不理睬，但是心里会甜丝丝的，好像这样就能代表自己长得不错，大家都喜欢你的感觉。

其实也就是小女孩子的虚荣心吧。

杏子长得很漂亮。如果按十分来算，她可以打八分。她的眉毛很黑，眼睛很大，睫毛非常长。说实话，我也很享受在外给人搭讪的感觉。但如果哪天外出散步无人搭讪，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杏子就会表现出非常的不高兴甚至扫兴。她说：哎！今天真没意思。

但只要她不高兴，就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本来想笑的也笑不起来了。

现在想起来，我当年好像很怕杏子不高兴。

有次她要杀鸡炒来吃，她家里有一只活鸡。当时我在她家玩，她让我帮着捉，她的意思是她把鸡赶到我身边来，我要拦住它，然后她来捉。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鸡的，我家的那头大公鸡，谁都不啄只啄我，而且次次见血。我小学时上学放学都要绕道走的，初中生的我哪有胆子拦？但杏子说要我拦着，我就答应了。

谁知鸡一跳起来足足有我一人高，我吓得要死，尖叫着往后退，根本没拦住。杏子把我大骂了一顿。骂得天昏地暗，我妈都没这么骂过我。

我的初恋发生在高三，对方是和杏子一起认识的。那天我和杏子在体育场的操场上坐着，初恋来搭讪：两位同学长得水平太高，一个像林心如，一个像赵薇。我猜不出他要交往的目标到底是杏子还是我。直到初恋有次去我们院子里来找我，看到杏子穿着食堂里的白大褂，他说他确定要交往的人是我。

我想他表面上是追我，但之前内心一定觉得杏子也不错吧。他严格说起来长得不是很帅，但会穿衣，有衣架子。杏子说她不喜欢这样的男生，太嫩，也没经济基础，她要找韩剧里的那种大叔。

但有一次我到杏子家，杏子一个人睡在床上，我的初恋坐在椅子上和她聊天，我一进去他们立即停住。但我还是看到了杏子脸上的笑容，很灿烂的那种。我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不是没有做过错事的。和别的发小，有的无心，有的无意。

比如青。我们上学期间一度很亲密，却也常常吵架。今天吵了，明天和好。初中时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是班上一个经常在外面打架的男生写的。多年后，青告诉我，当年她非常恨我。因为那个给我写情书的男生，她偷偷地喜欢了好久。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我完全没看出来。

再比如丽。高中的时候，有个男生追求她。她很喜欢这个男生，叫上我一块去游泳。游泳完毕后，这个男生转而追求我。丽对我说，这个男的真的好差劲，我们都不要理他了好不好。可是我没有，但很快和这个男的没什么纠葛了，也和丽也前嫌尽释。

但杏子和我，我们完全不像丽和我一样。杏子没解释什么，我们的友情就像我的初恋一样不了了之。整年的高三，我死心塌地读书，和杏子几乎断了往来，那个中学时代也呼啸而过。红果和我都复读一年，之后我们一南一北分别在不错的大学读书。

2012年很快就要过去了。我有时会想起杏子，想起我们共同走过的日子。我发现，所有的发小，红果、杏子和我，我们一直在玩，都没有过交心的时刻，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杏子，也从来没有和她坐下来慢慢地交心。

发小是多么难得的产物，从小一块长大是不容易做到的经历，如果不是父母都在一个大单位里，我们还真没有办法成为发小。

以前有很多事，我处理得不够好，总想着，如果事情从头再来，我一定不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