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臭椿树

时间:2022-10-25 10:29:29

到顾二奶奶家做匠人是福分,二奶奶对匠人,赛如供菩萨。二奶奶所在的银杏村,还有周边村庄,甚至竹园镇市面上,大家都这么说。

工价是一样的,顾二奶奶可不想坏了规矩,让别的主家怨恨;在她家干活的匠人,享的是口福。匠人吃千家饭,凭手艺挣工钱养家,按理说不该讲究吃喝。但是,民间都知道,匠人嘴上不说,心里就图一样,吃。行有行规,无论哪一行,在工价上都要求一视同仁,绝无二价。这样一来,就剩下饭食一样,最能表达主家对匠人的态度。

“不省三年油盐酱,不请木瓦匠。请来木瓦匠,还要有副大肚量。”

在苏中,这段歌谣广为流传。比方说,张三家盖房子,三间正房花了两个月时间;原班人马为李四家砌房子,同样是三间正房,却要花三个月时间。算算吧,多出一个月工钱不说,还得白出一个月饭食钱。木匠磨斧子、磨凿子、磨刨刀、锉锯子,瓦匠找水平、正大角、挂样线、划灰线,都要花时间,这个时间是他自己出,利用饭后休息期解决,还是你主家出,就看主家是不是上心。主家对匠人好不好,表现在两方面,两个字就能概括:软,硬。软,说软话;硬,上硬菜。

硬菜,专指货真价实的荤菜,比如大鱼大肉、蹄o大排、整鸡整鸭、香肠香肚,至于肝脏胰脏、猪血鸭血、鹅肠鸡杂之类,虽说同归于腥,只能算小荤。农家再苦再穷再俭省,每逢办大事,必上六碗腥:大碗红烧肉、整条红烧鱼、大盆肚肺汤,这三碗是正三腥,属于硬菜;另外三腥可以马虎些,炒肉丝、猪血豆腐、炒蛋或者涨蛋。炒蛋以纯蛋液入菜,鸡蛋鸭蛋都可以,不添加面粉,与青椒丝混炒;涨蛋是以蛋液与面粉搅匀,以香椿芽、大蒜末或韭菜末调味,分量比较多,下锅后涨得比较厚实,故称涨蛋。不过,红事,也就是喜事,客人能动筷子的只有五碗腥。比如娶亲、生子、升迁、进学、上梁、乔迁、庆寿、结拜、寿材挂红等等,那条鱼是不能动的。鱼者,余也,乡亲们谁不希望年年有余?“吃陈粮,烧陈草,赛如捧元宝。”有余,历来是殷实富裕的标志。红事宴席,上鱼时,由一个头脸干净的有福大妈,双手高举一个周身都是青花鱼纹的大盘子,盘中盛一条品相完好的红烧鱼,恭恭敬敬摆到主桌上,高喊:“鱼啊鱼啊鱼啊!”随后,主桌上的年长者也恭恭敬敬说:“有鱼了,有余了,端走。”大妈也不推辞,仍是双手端过鱼盘,昂首回厨房。白事例外,谁也不想这种事“有余”,因此,上鱼时闷声不响。鱼一落桌面,年长者马上招呼:“请呀请,吃光。”这条鱼的结局是另一番光景,仅留一副骨架,一丝肉也不会剩下。

在不少人看来,鸡蛋鸭蛋不算荤菜,有些吃斋念佛的居士,常年吃鸡蛋,吃得心安理得。他们认为普通鸡蛋鸭蛋没有受孕,不是色蛋,没有生命,跟青菜豆腐没有区别。不过,从分类学上讲,祖先把蛋类归于荤菜没有错,蛋是鸡鸭鹅下的,不是土里生的树上长的,怎么着也不能归到素菜里。现代人的解释则要简单得多:蛋属于动物蛋白,大豆、豆腐属于植物蛋白,二者有着本质区别。

农户请匠人,开工酒和结工酒,一般是三碗腥,建房加一顿上梁酒。这三碗腥有区别,一碗大荤,一碗中荤,一碗小荤。大荤油水最多,铁定是红烧肉,其地位稳如泰山;中荤其实也是全荤,丝毫不马虎,只不过油水不多,比如一条鱼,一碗鸡,一碗鸭。小荤没什么讲究,一般是猪血烧豆腐;没有猪血,在切肉时剐下二两来,切成丝,随便和哪样菜蔬混起来一炒了事。

农家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巴,但紧的是自家,“省酒待客”是一贯作风。客人上门,匠人上门,砸锅卖铁也要尽量让对方满意。当然,匠人心里有数,对这样的人家一般都抱有同情。比方说,老榆树疙瘩家,大儿子二十出头,说下亲事了,可一家老小窝在三间土墙草顶的老房子里,这有点说不过去。于是,榆树疙瘩老两口半夜盘盘家底,天明走走亲友,拍板盖房:三间,面墙砌青砖,后墙、两山垒土坯,软望,青瓦。软望指檩上铺毛竹梢,铺芦席。硬望是檩上钉椽子,铺望砖。穷人盖房,同样三顿酒,开工酒,上梁酒,结工酒。其他日子没什么讲究,中饭晚饭,豆腐百叶蔬菜为主,猪血也算腥。老实巴交的榆树疙瘩懂得做人,开工前先请了一桌议事酒,谈工期,谈工价。人不多,主客两个,头家师傅,也就是木工头和瓦工头,农家盖房不需要漆匠,陪客四个,族长和三个小工。小工也上台面?小工可不是外人,都是最可靠的,要么是自家兄弟,要么是最好的街坊。小工不拿一分工钱,每天跟着吃四顿饭―三顿之外,有一顿加餐,下午四点钟左右吃晚茶。

面对榆树疙瘩这样的主家,木工头、瓦工头都不会刁难。一来,榆树疙瘩家虽说没有硬菜,但态度极好,对匠人很客气;二来,这样的人家容易让匠人触景生情。工头一般都是中年人,家境比榆树疙瘩好不到哪里去,儿子也大了,也得为三间房操心,甭管草房瓦房,总得给孩子一个另立灶台的地方哪。

不过,对那些家境殷实,为人吝啬的肉头地主,工匠们就不那么好说话了。肉头地主是此间一个专门称呼,指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地主,富裕户也算。肉头,不是指膘肥,指为人刻薄,不好说话。一个人家境殷实,而又为人刻薄,要想不招人厌弃,那是不可能的。比方说,严徐庄的严老五,田亩不少,还有两条船,一座贩木材的码头,但他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都很苛刻。对己吝啬,情有可原,为子孙后代积累资本嘛;对人苛刻,后果就很严重,不要说他本人一辈子交不上朋友,就连子孙后代,也会背上骂名,蒙受偏见。

严老五盖新房,未曾开工,倒也规规矩矩请了一桌,谈工期,谈工价。菜上桌了,也有三碗腥。木工头是扣喜,一个手艺高超的木匠,为人爽快,敢做敢当。扣喜手艺好,加上名字讨喜,扣喜,锁住喜庆,很是吉利,因此常年活路不断。刚开席,扣喜直奔红烧肉,一筷子捅下就发现玄机,什么大荤,就是一层壳子,下面全是豇豆。严老五举箸招呼道:“先吃这个,豇豆烧肉,有荤有素。我跟老婆子讲了,切肉要切大块,不要弄得牛虱子似的,一不方便,二不公道,你大我小、你多我少的。还是这样好,一人一块,清清爽爽,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谁也不吃亏。”一条鲢子鱼,看上去倒是不小,就是太瘦,瘦得让人不忍下手。严老五招呼:“吃鱼,早上才捉的,起水鲜。”一碗猪血烧豆腐,汤汤水水的,猪血、豆腐都切得很薄。严老五又招呼:“猪血是刚接的,新鲜。喏,老豆腐,拿脂油煎过,可香了。吃呀,别客气。”

扣喜心里凉了半截,议事酒办成这样,平常伙食可想而知。但有活不能不接,况且严家这次大兴土木,工期很长,大半年工钱有着落。

开工酒之后,严家每天四顿饭,花式固定。早饭是一人一个大汤圆,脂油白糖馅的,很香,余下就是子粥,放了山芋干。中午三个菜,一碗烧豆腐,一碗百叶炒青菜,一大盆葱花鸭蛋汤。葱花鸭蛋汤挺实惠,鸭蛋是整个打进的,不搅散,每人一只,严家有码头,有河,河里养着大群鸭子。主食是糙米饭,管够。晚茶是混合面酵饼,茶碗口大小,一人两只。晚饭菜跟中午一样,主食换成荞麦面条。

扣喜刚收一小徒弟,十六七的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桩子,饭缸子”,这种岁数的孩子饭量都大。进严家头一天,小徒弟吃完脂油白糖圆子,见粥里有山芋干,粉嘟嘟的,挺好吃,就捞上一碗,也不细细咀嚼,囫囵吞下;一碗不过瘾,又来一碗。哪知道这玩意不好消化,吃多了烧心。晌午,小徒弟肚子里开始闹腾,吐酸水,一口出来就是一汪。扣喜看在眼中,什么也没说。吃午饭时,扣喜把属于自己的那颗鸭蛋拨给小徒弟:“你就吃蛋喝汤,豆腐百叶都不要吃,山芋干吃伤了,肚子对付不了,要得豆腐积。”豆腐积,食用豆制品引起的消化不良,一般是孩子容易得,不严重,能自愈。

第二天吃早饭,扣喜对小徒弟说,不要吃山芋干。说着就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往对方碗里拨。小徒弟躲闪着不要,扣喜瞪着眼说:“听话!过来!”小徒弟只好接受。扣喜只吃了一碗山芋干粥,一个时辰后就饿了。刚开工,木匠都是重体力活,拉大锯剖椽子,那一碗粥,顶个屁事。扣喜有的是办法,不拉锯了,坐下来锉锯口。哧―杭!哧―杭!哧―杭!声音很大,让人耳膜乱颤,头皮发麻。

锉锯、刮锅、母猪作窠,是民间公认的“三大难听”。刮锅,就是把铁锅扣在地上,拿铲子铲锅灰,铁锅烧久了外层会积灰,影响受热。作窠,专指母猪,整天整夜叫唤。

扣喜没完没了锉锯,严老五受不了,就笑眯眯跑过来给他递水烟筒:“歇一歇,弄泡烟。”扣喜慢条斯理抽烟,连抽三泡,才算过足瘾。放下水烟筒,他不再锉锯,改磨斧头。磨斧头不吵人,严老五坐在对面看了好一会儿。扣喜磨一阵,便把斧刃朝上,隔在他和严老五之间,闭上一只眼,看刃口。“请来木瓦匠,还要有副大肚量”,这话严老五很熟悉,他心里说,磨斧子?磨洋工!磨吧,今天磨了,明天总不能再磨吧?老五我别的本事没有,多管你几顿饭,问题不大。

又一个晌午,扣喜不磨斧子了,磨刨刀。严老五还是笑眯眯的,给他让烟。接下来,一到晌午,扣喜就坐下来,磨他的铁家伙,轮番磨。

这天,严老五来给扣喜让烟,却发现扣喜没有磨铁器家伙,干坐着。严老五笑眯眯说,正好,歇一歇,弄泡烟。扣喜说:“不弄烟,徒弟叫我说合子呢。”说合子,木瓦匠的嘴上功夫,专说喜庆话,有时也说俏皮话。

“哦?说合子?好啊,说得好,给喜钱!”严老五主动提到钱,难得。

扣喜也不推辞,两边太阳穴上筋腱暴起,用说合子的固有腔调,大声吼起来:

荷花叶子仙汤,灌到木匠颈项。

不曾摸到斧子柄,老师傅尿了九趟。

小徒弟,性子刚,两个时辰尿一场。

师傅问他护身宝,尿泡胀得霍霍亮!

徒弟,小工,还有凑热闹的邻居,全都哈哈大笑。严老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傻站着不说话。扣喜不看严老五,接着唱:

薄粥灌肚,下边吃苦。

跑来跑去,放水浇土。

肥了韭菜,肥了桑树。

肥了主家菜田,亏了鲁班老祖。

老祖老祖,不要喊苦。

华堂落成,有情后补。

邻居们笑得更厉害。你听听,做匠人也不容易,为了改善一下伙食,不惜拉大旗作虎皮,连祖师爷鲁班都搬出来。还好,最后那句“有情后补”给主家提了个醒,严老五总算找到台阶下:“有情后补有情后补。不对!不等后面补了,明天早上开始,每人三只脂油圆子,我保证,个个有猪心大,三只就管饱!”

碰上富而好礼的主家,扣喜之流才能大饱口福。往往是第一顿,红烧肉管饱,杀一杀肉量。主家通常要宰杀一头不大不小的猪,借助开工,把亲朋好友,左右邻居都请来吃一顿。主人说:“没菜,肉上找。肉打滚,吃肉!”扣喜和瓦工头,往往会凑趣,借助打赌,敞开肚皮吃顿红烧肉。通常是瓦工头挑起事端:“不错,你是木匠,鲁班为大,木匠沾光,你排上首,我服;不过,你的肉量酒量,我不服。”主家赶紧表态:“当面较量!反正猪也杀了,又没冰房,吃到肚子里管稳。”扣喜笑着说:“老板仗义,大人有大量,发财靠肚量。我就接了哈,不要不服,一人一碗酒,两碗肉,怎么样?敢不敢?”

“不敢?笑话!来吧!”

“来就来,倒酒,上肉!”

赌吃的结果是,双方打成平手,不分胜负。

近二十年,顾二奶奶家的木匠活,都由扣喜承担。在她家,扣喜不会与人赌吃,顾二奶奶也不允许。顾二奶奶说,不能吃伤了,吃伤了,以后看到就怕了,那才是没口福。

顾二奶奶的寿材是扣喜做的,木材有两种,香椿和臭椿。

嫁到银杏村的第二年春天,顾二奶奶在家园四周种下两棵香椿,八棵臭椿。邻居都明白其用意,暗暗夸赞:“啧啧,顾竹匠的女将,眼光长远,这是给自己准备寿材呢。”生前准备的棺材叫寿材,又叫寿器,死后赶制的叫急材。

苏中平原长得快的树有枫杨、杨树、柳树、臭椿。前三种树,树身不直溜,主干不高,木材脾气大,缩水后容易翘曲;臭椿树直溜,高大端正,十几年能长到五六丈高,木材脾气好。长得慢的树是银杏、枣树、榆树、槐树、香椿。说到香椿,无人不喜。香椿是乡间树王,是平安树、吉祥树。香椿木材质坚硬,色泽红润,防腐隔潮,被视为灵木。据说吕洞宾得道升天之前,常年以香椿木当枕头。香椿芽是极好的爽口小菜,香椿芽煎蛋,自古就是宴席名菜。至于臭椿,名声不太好,一个臭字,就把一种树给毁了。在顾二奶奶看来,这不公平。臭椿臭在哪里?树叶。这叫什么事?树嘛,主要看木头。臭椿见风就长,长得很快,二十年能成大用,这还不够吗?

顾二奶奶的男将,是个竹匠。竹匠跟篾匠不同,篾匠主要做生活用品,席子、篮子、箩筐之类,竹匠主要做生产、建筑用品,扁担、竹篙、跳板、屋架之类。粗略地讲,篾匠所用原材料是青竹,民间叫篾竹,竹匠所用原材料是毛竹。顾竹匠家境很好,有十几亩田,不算多,但都在河边,旱涝保收。加上顾竹匠手艺好,手头活钱不缺,顾二奶奶又勤快,鸡鸭猪羊,满圈活泛,日子越过越红火。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婚后第十六个年头,顾竹匠得了恶疾,两个月就亡故,撇下一双儿女。其时臭椿树已长到足够高,但不够粗,刨去边材后做不了“兜底三”。顾二奶奶就让人伐倒两株香椿中较大的那棵,截取最粗的根段,其实没多粗,香椿长得慢,勉强裁成六寸宽板材,夹在两块六寸厚的杉木板材当中,做成兜底三,六寸头。兜底三,棺材制作术语,指用材粗大,整个底板只用三块板材拼成。六寸头,板材厚达六寸。

十五岁的儿子不读私塾了,无师自通,做起了细料竹匠。他只做文房家具,就那么几样,书柜、书案、书箱,座椅、躺椅、脚凳,再就是衣帽架。样样美观,件件典雅,很快就有了名气,每一件都不便宜,但常年有生意。

顾二奶奶没有改嫁,养儿育女,勤俭持家。虚岁六十那年,儿子提出要给老人家做寿。顾二奶奶说,不做寿,做寿材。

木匠扣喜登门。吃下两大碗脂油白糖桂花汤圆,扣喜去看树,随即说:“香椿不能锯,要出,出树能涨出料来。喊一个小工来。”出树,就是挖,连根挖的树,比齐根锯倒的树,主干至少能多出半尺的长度,有的甚至多出一尺开外。

一听这话,顾二奶奶知道扣喜是真心相待,赶紧去央人。不出一个时辰,高高的香椿被伐倒。中饭之前,扣喜又锯倒三棵臭椿,仔细丈量之后说,够了,兜底三,八寸头。乡间做寿材,讲究的是六寸头,除了大财主,或者当官的,很少有人用八寸头。

中饭三碗腥,样样是硬菜。烧蹄o,整个儿的,红彤彤,油光光。烧青鱼,连头带尾少说有一尺半长。鸡汤,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囫囵团在深口盆里。至于时令菜蔬,就不用说了。筷子一放,油嘴一抹,扣喜一分钟也不休息,先打枝,再断料。顾二奶奶叫他稍微歇歇,他说没事,做了几十年,习惯了。四棵树的树枝砍净,扣喜坐在树干上一边咕噜噜、咕噜噜抽水烟,一边眯着眼打量眼前的树干。同一年载的树,臭椿和香椿一样高,但腰围要大出许多。

扣喜忍不住赞叹:“真是好木头,再好没有。”

顾二奶奶喜上眉梢:“都是工夫,都是工夫。”

三泡烟之后,扣喜开始断料,断料其实是初步放料,只定长度,锯成一段一段。断料既要精打细算,也要留有余地。“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雕匠。”木匠放料,只能长不能短,短了无法补救。铁匠放料则相反,短了可以通过锻打抻出来。雕匠需严格照图样操作,大小没有余地。

臭椿太粗,断料要把树身抬起,扣喜和小工两个人弄不来。这关头,顾二奶奶的好人缘显现出来了,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嫂喊了一嗓子,很快就聚拢来七八个,男的女的都有,撬的撬,抬的抬,不怎么费劲就把巨大的树身垫高了。

放到哪里沤呢?这里的风俗是,新鲜树干要放到水里沤制,把水分树脂排掉,日后木材才不会翘曲。

“河里,人家都放河里。”

“太远了,再说这料很短,才六七尺,不需要放河里。”

“灰塘,就放灰塘,还能杀虫。”顾二奶奶胸有成竹。灰塘是专门倾倒生活垃圾和草木灰的泥塘,平时有树叶、青草,也压在里面沤制绿肥。草木灰能治虫,农家把它培在韭菜田里,杀韭蛆。

不等顾二奶奶吩咐,大家自发回去拿工具,把灰塘里的肥料清出来,又把泥塘挖深扩大了些。随后打起号子,把粗壮的木料滚进灰塘,三个妇女打井水,四条汉子挑河水,很快将灰塘灌满。顾家儿媳妇用簸箕从灶间装来草木灰,倒在水里拿棍子搅。顾二奶奶见插不上手,干脆说:“这一块我不管了,我去杀鸡杀鸭。”一人打趣说,二奶奶,老母鸡就不杀了,咬不动,就杀今年的鸭子吧,嫩点就嫩点,没人嫌弃。

晚饭后,扣喜交代:今年不谈,明年春天捞木头,晾到夏天,下料;再晾到冬闲,正式动手。当地规矩,棺材需一天赶完,不能拖到第二天。当然,断料、下料等准备过程,以及油漆、填彩等后续工程,不包括在内。

来年夏天,顾二奶奶掐着日子,约扣喜来下料。下料是两个人,拉大锯,扣喜,还有一个壮实的徒弟。那徒弟早就满师,但对师傅很尊敬,只要师傅有活计需要帮衬,随喊随到。

斫、锯、刨、凿,是木匠的四项基础技能,拉大锯是其中最耗时费力的。旧时没有电锯,整块木头无论是剖成方材还是板材,全靠锯子拉。比方说,一块一尺见方的杉木方材,要锯成半寸厚的板材,除去锯缝损耗,大概能剖成十六片,必须拉十五轮大锯,一轮也少不了。大柜六尺高,侧板、背板就是六尺长,相应地,每一道锯口就是六尺长,全靠木匠上上下下,一锯子一锯子拉出来。

香椿的芯材红亮,臭椿的芯材白净。扣喜夸赞说,好木头!除了边皮,没一个虫眼,少见。香椿易招虫,难得,难得。

顾二奶奶说,都是工夫。年年夏天,都要拿烟锅水药虫子。

顾二奶奶自小充男孩子养,不曾裹脚,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上树采桑,都很麻利。树栽下的第三年夏天,她发现香椿臭椿都生了虫。有啃叶子的虫,地上有虫屎;有钻进树皮啃木头的虫,树身有木屑。顾二奶奶有办法,这窍门她打小就知道,多次看见爷爷用烟锅水杀虫。水烟筒需要天天清洗,清洗之前,要把烟锅水倒掉。爷爷总是把烟锅水收起了,留着杀虫。顾二奶奶杀虫,装备齐全,有瓶子、盆子、刷把、棉花和锥子。树叶上的虫子,用盆子盛水,兑上烟锅水,拿刷把蘸湿均匀洒在叶子上。对付钻洞的小虫,也有办法,拿棉花蘸上烟锅水,用锥子把棉花填进虫眼,塞紧,虫子必死无疑。树渐渐长高,顾二奶奶够不着了,怎么办?她让扣喜用最轻便的杉木,打制一架高凳马。高凳马形同凳子,其实是双面梯,两边能上,可以骑在上面作业,如同骑马。为便于二奶奶上下,扣喜对高凳马做了改良,一是改成四面梯,更便于攀爬,二是增加了梯阶的密度,别的梯子都是一尺多一级,他改成六寸一级。有了这匹良马,顾二奶奶对付害虫,更加顺当。治虫时,也有平辈的促狭鬼说荤话:“二嫂当心,踏步断了摔屁股,剐了裤裆,戳成豁嘴。”嫂子自有应答:“不敢,怕你笑成豁嘴!”

下料完毕,扣喜说,等冬闲择下日子,带两个徒弟,一天就好了。

因为不是急材,主家要请阴阳先生择日子。顾二奶奶点头答应:“嗯哪,到时候请你。”

冬天的一个黄道吉日,扣喜来做棺材。因下料准确,木材干燥,加上带来的徒弟得劲,虽说木料粗大,每块八寸厚,寿材还是在太阳落山前做好了。兜底三块料,中间是香椿。顶盖五块料,当中也是香椿。其他木料都是洁白的,这两块却是通红的,这就使得巨大厚重的棺木不同凡响。

扣喜一边叩击棺材帮,一边对徒弟说,听听,这才是真正的铜声。椿树除了名字好,椿,开春,新春,长寿如意都在里面,还有一个好处,听听,这声音多好。椿树不是硬木。硬木敲起来是叮叮叮的,杂木敲起来是笃笃笃的,动静都不大。松木、杉木,嘭嘭嘭的,动静大些,不怎么好听。只有椿木,敲起来是哐哐哐的,铜声。什么是铜声?就是接近铜锣的声音,小铜锣打起来是唐唐唐的,大铜锣是哐哐哐的。

晚餐很丰盛,除了红烧肉和老鸭汤,还有扁团。扁团是当地特产,以荞麦面为皮,包馅儿,压扁之后上笼蒸。光是馅儿,顾二奶奶就做了三种,荤的,素的,瓤子的。荤馅儿以猪油、油渣、虾皮、豆腐和焯水蔬菜拌成;素馅儿以香菇、木耳、香干、绿叶菜和菜籽油拌成;瓤子馅儿最特别,荞面掺面粉,拌脱皮芝麻、香料和盐,以花生油炒熟,吃在嘴里沙沙响,喷喷香。

拿了工钱,扣喜说:“二奶奶,好福气!好寿器,能添寿,百岁之前,你用不着这宝贝了。”

“托你的福。”二奶奶说,“你呀,还要来一趟。”

还来?扣喜有些糊涂,就剩刷油漆了,刷漆他可不在行。

“不用你刷漆,我自家来。等我择下日子,请客,挂红!你来说合子,给你封喜钱。”

“挂红?”扣喜笑了,“应该的,应该的,满热潮!”

此地的风俗是,盖房子,上梁,亲朋好友来贺喜,叫挂红。棺木是人到阴间后的住房,棺木主人健在时,只要其同意,同样可以举行挂红仪式。满热潮,又叫大热潮,是庆典用语,即亲朋好友送来贺礼,一概收下,一概招待。小热潮,则不收贺礼,只是请本家至亲吃一顿。

腊月的一天,顾二奶奶的寿材挂红。木匠扣喜应邀出席,当场说了一段合子:

日照雾散彩云开,鲁班打扫仙露台。

天宫蟠桃送万福,二奶奶是福奶奶。

三阳开泰从地起,五福临门天上来。

家有千年大富贵,子孙百代享安泰。

邻居们欢呼叫好:“说得好!二奶奶,封喜钱!”

开春后,二月底,天气和暖,顾二奶奶开始给寿材上第一道漆。儿子和媳妇怕她辛苦,劝她不要动手,请漆匠就是,工钱有限。二奶奶说,不是的,这宝贝,一年要刷一道漆,要是活到八十,还不得请二十回漆匠?

孙子接口说:“活一百岁,还不得请四十回?”

二奶奶喜不自胜:“大孙子,账算得不错。管它二十回还是四十回,我自家动手,不用算细账,一个春天刷一回。”

等到刷第四遍油漆,顾二奶奶差不多已成为一个熟练的漆匠。油漆七遍之后,漆皮已经很厚了,巨大的棺木,黑得让人惊心,也亮得让人惊心。七遍漆之后,无论再刷几道漆,名称不再改变,都叫“七道油”。渐渐地,顾二奶奶的寿器,“八寸头,七道油”,四乡八集都有人提起。

顾二奶奶虚岁七十三那年,寿材已经刷了十几道漆。邻居跟二奶奶开玩笑,这么多漆刷上去,好家伙,就这宝贝,比银子打的都关气,比瓷瓶子都隔潮,百老归天住进去,肯定是万年不坏。

二奶奶笑着打哈哈:“阿弥陀佛!万年不坏?那还了得,不成妖精了?”随后又严肃地说,“我只担心今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请自己去。”

大家都说,这话还不好懂?是让年纪大的多保重,人老了更要当心,不要磕着碰着,不要受热着凉。看看你,这么精神,今年就不用白操心了,到八十四再操心也不晚。

秋天的一个午后,头发花白的木匠扣喜不请自来。在前厅说了几句客套话,扣喜来到正房堂屋,看他亲手制成的寿材,不时用手叩击:“漆皮厚了,声音不同了,不像铜锣了,像铜钟,还是铜声。”棺盖和棺体是分开放的,棺盖朝下搁在两条长凳上,便于刷漆。

二奶奶说,每年油一回,都是自家动手。

扣喜围着寿材转圈,一边转一边敲,走了好几圈,脸上渐渐显出忧虑:“二奶奶,听说了吗?了,要划成分。”

顾二奶奶倒不是很担心:“听说的。我家八个人,十三亩田,不算多呀,评地主,评富农,都够不上吧。”

扣喜说,房子多呀,都是瓦房。

顾二奶奶脸色变了:“也不算多呀,连厢房才十间。”顾家是前后两进,各三间,天井东西各有两间厢房。

扣喜说,老叶庄的叶家权,六间瓦房,十五亩田,评的是富农。只给他留了三间房,五亩田,浮财都分了,家具一件不留,桌子、板凳都分光了。还有寿材,拆散了,拆成六块,分了。

棺材是给死人用的,然而民间并不认为棺材会带来晦气,相反,认为棺材会带来好运。棺材,官、财、才,升官发财有才,多好的事啊!因此,穷人能分到棺材板,都是乐滋滋接受。分到底板、顶板和墙板的,往往拿来剖成板材做门扇,关住官运、财运,也关住才气;分到头板、脚板的,因为面积不大,一般是给孩子打制读书写字用的小桌子,指望孩子将来能升官发财有才。

顾二奶奶脸色发白,伸手按在眼前庞大的寿材上,好一阵不说话。扣喜双手抚摸寿材,叹息说,太过分。连寿材也分,还拆碎了分,这些人心肠真硬。

顾二奶奶眼盯着寿材:“大侄子,你放心,我这宝贝不能被人拖走,更不能拆了分掉。我二十岁栽树,看着树长大,看了四十年!看着你出树锯树,断料下料,拉大锯刨板子,看着六面八寸头合到一起,成了形。年年刷漆,一个春天刷一层,说是七道油,其实刷了十三层!大侄子你想想,不要说什么四十年的香椿臭椿,不要说什么八寸头,就算是纸糊的,多少工夫、多少心血贴进去了?我怎么舍得它被别人拉走,拆了分掉?”

扣喜说,这么大,这么重,不好藏啊。

顾二奶奶双目炯炯,看看寿材,看看扣喜:“大侄子,你放心,我有办法。这宝贝里,有你的工夫,也有你的心血,我舍不得丢给别人。”

扣喜不看二奶奶,表情复杂,默默离开。

晚饭后,顾二奶奶对儿孙说:“就不麻烦邻居了,也没多重,椿木不重的,干透了更轻。你们把寿材盖子放到上面去,盖子朝上。我人还在,不作兴朝下。”

虽说有些狐疑,但儿孙都很孝顺,随即来到后面堂屋,按老人说的办了。

天蒙蒙亮,儿媳妇来到厨房,发现婆婆不在,往常这时候老人都忙着煮早饭。儿媳妇也没太在意,往锅里放水,调匀元麦粉,准备煮粥。

第二次开锅后,儿媳妇一边吹着水汽,一边用铜勺撇浮沫。小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拖着鞋,敞着怀,喘着粗气喊:“奶奶奶奶!快去快去!太太,太太,太太……”

“老太怎么啦?好好说。”

“太太睡在棺材上,最顶上,盖子上!我喊她,不睬我!”

当啷一声响,铜声,单薄脆弱的铜声,是勺子砸在青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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