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亚萍洒泪忆萨翁:世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

时间:2022-10-25 03:21:59

邓亚萍洒泪忆萨翁:世上最懂我的那个人去了

北京时间2010年4月21日19点25分,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吉隆医院,国际奥委会终身名誉主席胡安・安东尼奥・萨马兰奇・托列略因心脏病抢救无效逝世。

惊闻噩耗,萨翁的忘年小友、乒乓球名宿邓亚萍悲痛不已。

“这么多年,萨翁对于我,既像慈祥的外公,又是最懂我的知己!他是我生命之舟的领航人。他的离去,是世界的损失,更是我生命的缺失!”回忆起和萨翁交往的点点滴滴,一向内敛的邓亚萍数次眼泛泪光,语带哽咽……

外公来了!那是我最温暖最踏实的时刻

第一次见到萨翁,是在1991年的日本千叶世乒赛上,我夺得女单冠军,他负责为我颁奖。

看着他西装笔挺、颇为威严地走过来,老实说,我除了兴奋,还有些怕:这可不是个普通老头,全世界运动员都归他“管”呢!

“亚萍,你太幸运了,国际奥委会主席亲自为你颁奖!”事后很多人羡慕。我心里嘀咕:“有什么亲自不亲自呢?世界冠军人家见得多了,我一个黄毛丫头算什么!给我颁奖,估计也就是顺带的。”

可是几个月后,当他邀请我去国际舆委会总部洛桑做客时,我开始觉得这不是顺带了。

“你是第一个被主席邀请到这里来做客的运动员。”翻译告诉我。

“第一个?你是说中国运动员还是全世界运动员?”

“当然是全世界啊!”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到我傻傻的样子,萨翁先是开心地笑了,继而脸上显出些腼腆,活像个拿出心爱玩具招待客人的孩子,一副等待客人夸奖的神情。

可那时的我还不懂英文,不知道该怎么“夸”他,只好在接下来的晚宴上拼命地吃、拼命地点头――几乎每上一个菜,萨翁都要高高挑起眉毛、用眼神询问我:“好不好吃?”我则通过不停冲他点头的方式表示:好吃,太好吃了……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都“眉飞色舞”。放下刀叉,我发现自己不再害怕这个大官了,同时也不再为自己不懂英语而胆怯:人和人交流,不一定要依赖有声语言,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能表达很多内容。我不会说英语,不也跟国际奥委会主席沟通得很好嘛!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怎么说,他也贵为主席,为什么对我一个小丫头这么好呢?听人说,萨翁年轻时也打过乒乓球,看我比赛时特别欣赏我那份狠劲。难道这个就是理由?

第二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乒乓球女单决赛快要开始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贵宾席,有些失落――萨翁没有来。也许他有别的事情吧!我边跟自己解释,边走进决赛赛场。然而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而至。我们目光交汇之际,他专门停下脚步,冲我点了点头。那不是礼节性的致意,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去吧,冠军是你的……

冠军果然被我夺得,而奖牌果然还是他亲自颁给我。颁完奖,他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席话。这一幕被众多媒体拍到。事后,很多人追问我:“主席对你说了什么?”我总是回答:“我英语不好,没太听懂。”

他的话我的确没有完全听懂,但意思我明白:他是在说,四年之后奥运会,他还要为我颁奖。

我不想把这层意思当众说出来,一方面是因为赛场变幻莫测,下届我能不能夺冠,谁都说不准;另一方面,老人既然附在我耳边说这番话,就表明它是我俩之问的一个约定,更适合悄悄藏在心里,然后悄悄为之努力。

四年之后的亚特兰大奥运会,我们都没有爽约。

那天我还在做热身训练,领队跑来告诉我说:“小邓,你外公来看你了!”我吓了一跳,外公真的来了吗?怎么家人事前一点都没说?见我愣愣地看着她,领队扑哧一声笑了,说:“是萨马兰奇主席!”

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我有点不知所措。他向我伸出手,我赶紧握了上去。相握那一刻,我忍不住笑了:还真像外公的手――手掌很有力量,掌心却透着些温暖和柔软,让人感觉到长者特有的平静和慈祥。

我再次夺冠,萨翁再次为我颁奖。而颁奖时因为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小动作,萨翁在我心中更像一个外公了:为我挂上金牌之后,他竟然顺手在我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无比自然,仿佛这是金牌之外又一个奖赏,纯粹代表他个人而颁。

全场的相机似乎都在那一刻聚焦于此,快门声响成一片。我一时有点儿发蒙,再看萨翁,他早已施施然离去。

这经典的一幕被定格成照片,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全球各大媒体轮番刊登。国际奥委会主席对中国运动员的偏爱也成为西方媒体热议的话题。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终于解开了一个谜题:萨翁疼爱我,也许就是因为我来自中国;他希望金世界都知道他对我的疼爱,因为他希望全世界都像他一样认识中国!

他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外公,他是所有中国运动员最慈祥的祖父……

你高兴吗?简单的问候饱含人间最重的情谊

2000年悉尼奥运会开幕的第二天,萨翁的夫人玛丽亚・特雷莎・萨利萨其斯・罗因患癌症病逝。短短三天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一身素服的萨翁重返悉尼主持大局。

那时我已经能说一些英语了,很想安慰眼前这个哀伤的老人,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正发愣,萨翁突然用英文对我说:“生命很脆弱、短暂,要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来,做有意义的事情。”

从字面上,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听懂他的话。而没多久,萨翁又用行动为我诠释了这句话的真义。

那是2001年7月18日的夜晚,在自己任期的最后一天,萨翁在莫斯科向全世界宣布,2008年夏季奥运会将在北京举办。整个北京代表团沸腾了,人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片刻之后,我径直来到萨翁面。我知道,他一直想在任内促成这件他认为最有意义的事:如今,他做到了。

我想说点什么,喉头一时哽咽。萨翁伸出胳膊,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平静地用中文问我:“你商兴吗?”

这是萨翁第一次对我说中文。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我很高兴!您呢?”“我也很高兴。”萨翁再次展现出他那外公式的笑容,一条条皱纹挤在一起,像热烈开放的。

申奥成功后,当年9月,我进入剑桥大学Newnham学院学习。萨翁来英国公干,到学校看我。我用流利的英语向他汇报我的学习情况,他专注地听我说完,再次问了同一个问题――“你高兴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吃了很多苦。我想知道,在这里学习,你高兴吗?”

我用力地点头,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涌出。萨翁总是这样!两次都是这一句,两次都让我湿了眼睛。看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一句问候,却被他倾注了千言万语无法尽述的关切。

2008年8月2日中午,萨翁和罗格主席一起来到北京奥运村。我见到他们时,他们剐剐进行了详细的考察。

“你高兴吗?”这次,轮到我问萨翁了。

“我很高兴!”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不过,我没有准备礼物奖励你。”

萨翁是一个极其注重礼节的人,对身边的工作人员,甚至和他仅有一面之交的人,都会送一些小礼物作为纪念。但是相识这么多年,萨翁和我不止一次当着对方的面送礼物给别人,我们之间却极少互赠礼物。

我知道萨翁的想法,也许他觉得这种官方式的礼

物互赠略显生疏,不适合我们这样的故交。其实我也这么想。所谓礼物就是心意,而要表达心意,我宁愿选择更安静的方式――

萨翁喜欢集邮,每次和他通信,我都会精心挑选有收藏价值的邮票,为此跑了很多地方,还结识了不少集邮家。信件寄出之前,我会先在邮票上小心翼翼涂一层胶水,这样,萨翁收信后把邮票剪下,放到水中泡一泡,就能把胶水和邮戳清洗掉,邮票完整如新。

每次收到信后,萨翁都会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收到了信,他很高兴。但是,并没有听他提到过邮票。

直到有一次我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目,编导希望我能找一件和萨翁有关的礼物。我想起家里有他签过名的信封,便打电话询问他的意见。“当然可以。别忘记也签上你的名字。”顿了顿,他接着说,“唯一遗憾的是,那上面没有贴上跟你的那些一样珍贵的邮票。”

电话这边,我心里一阵暖意升起:尽管我从没跟他提过邮票里的心意,可他还是懂了。

遥送知己:没能最后陪陪他是我今生最大的痛

2010年2月,温哥华冬奥会上,一见到萨翁,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他身体怎么样了。此前他曾因心脏病入院治疗,我当时准备去看望他,被他在电话里笑呵呵地拒绝了:“不等你来,我就会出院。我很忙,没时间待在病床上等你来看我。”

这次也是一样。我要他多保重身体,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忘了,我和你一样,也是运动员出身。虽然我年纪大了,可身体还棒着呢!”

参观冬奥村时,萨翁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步伐稳健有力;吃饭时,还和我比赛看谁吃得多。饭后萨翁还嫌不过瘾,又要了一根冰淇淋。

我本能地阻止他:“天这么冷,吃冰淇淋会难受的!”

“我只吃一根!”萨翁孩子似地眨了眨眼睛,调皮地笑着。

这一根冰淇淋他吃得津津有味,感染得我也忍不住吃了一根。我跟自己说:看来不必太担心了,萨翁的身体确实跟以前一样。

可是,也有跟以前不一样的。

过去见面,总是我在说,他微笑地听;这次不同了,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我反倒成了听众。从他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讲起,萨翁一直讲到他曾经多么喜欢打乒乓球,后来又改打了冰球;讲到人生的梦想很多,但时间很短暂,能圆的梦极其有限,所以要珍惜每一个机会,热爱每一份工作,善待每一个人。

回忆起当运动员时努力奋斗的那些艰辛岁月,他感慨地对我说:“我们都是汗水和泪水浸泡出的人!”

分别时,萨翁冲我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我。最后贴在我耳边说:“记住,我希望你高兴,永远不要悲伤。”

“我很高兴啊!每次见到您我都很高兴!”

“不见到我,也要高兴。”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产生离别的难过。望着他往日挺拔的背影隐约显出些老态,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我们长大了,“外公”却老了……

回到北京,无意中看到互联网上的一条消息,我这份伤感骤然变成了钻心的疼痛――网上报道了萨翁对欧洲媒体说的一句话:“我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突然刺中,立刻拨打萨翁的电话。但是接通之后,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萨翁开口了。还像从前那样,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不要担心。我说我接近生命的终点,是想减少一些工作量,腾出时间享受生活。你不要误解。”他安慰我道。

“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说。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相信我很好。”他说。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这句话别有深意。可是面对这样一位睿智的长者,过多地叮嘱他什么似乎都显得多余,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也显得俗气。我无言,却又不想那么快挂掉电话。

他打破沉默说:“咱们很快就会见面的。我要去上海看世博会,你别忘记请我吃烤鸭!”

“好的,您一定要来!我一定好好陪您,我们一言为定!”

以前他每次来中国,我要么在集训,要么在比赛,后来又去了英国留学,留学归来又忙北京奥运。有一次,萨翁还在北京街头迷了路。当他把迷路当笑话说给我听时,我羞得脸都红了:“我保证,以后绝不让你在中国迷路!”

想到这次终于可以腾出时间为他好好当一回导游,我开始无比期待上海世博会召开。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世博会召开了,我却永远失去了给萨翁当导游的机会……

4月21日清晨,我一觉醒来,心情无比压抑。依稀记得前一晚做了个噩梦,梦很乱,好像时光倒流、我回到了过去,具体情节记不清楚,只记得我在梦里不停地哭,心跳得厉害。

也许因为今天是全国哀悼日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

接下来,这心乱如麻的感觉几乎持续了一整天。当运动员那么多年,参加过那么多国际大赛,心里从来没这么乱过。晚饭吃到一半,我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回房间。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萨翁过去寄给我的信件翻看起来。看着看着,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

“荒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我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上次见面,萨翁不是好好的吗?等世博会开了,他就来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听到了一个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萨翁病逝!

“我不相信!”挂断手机,我立刻拨打萨翁的电话。一定是搞错了!萨翁不会有事的!他是那么好的人!我心里默念着,手不停地颤抖,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期待得到那祖父式的安慰。

接听电话的是萨翁的秘书。“请你让萨翁接电话!”我几乎哭喊着说。对方沉默。我再喊,手机那端开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什么叫心如裂帛?什么叫痛不欲生?这些词语从我的辞海里跑出来,大山一样压在我心上。那一刻,我觉得心脏被一只无情的巨手死死捏成了一团,透不过气来……

我的手机成了热线,电话短信不断。我无心接听,也不想看那些短信,因为我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萨翁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他满腔热情为之奋斗的世界?怎么舍得离开那么多牵挂他和他牵挂的人?

像突然迷路的孩子一样,我惊惶不已。除了哀恸,更多的是悔恨交加――如果我再细心一些,完全应该早一点得知萨翁病重入院的消息啊!那我就可以飞到他身边,像真正的外孙女一样照顾他,陪他……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最后也没能留住他,而只是给他最后的一次静静的陪伴,也好啊!

思绪突然回到两个月前温哥华冬奥会的餐厅:萨翁刻意挺直的腰板,刻意大声的谈笑,刻意跟我比赛吃东西,刻意多要一个冰淇淋……所有这一切,都是不想让我担忧吗?老人用心之良苦,让我一次次潸然泪下。

4月23日凌晨,我独自望向深邃的夜空――此刻,在遥远的巴塞罗那,萨翁的葬礼正在市政大厅举行。

四周一片寂静,我耳边却不断响起上次分别时他最后的话语:

“不管怎样,你都要相信我很好。”

“不见到我,也要高兴。”

萨翁,我的老外公,我一定听你的话――我相信你会很好,我见不到你也会高兴,因为,你去了天堂;在天堂里,你会一样备受爱戴和崇敬的,因为,你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

上一篇:婆婆,我想下车等12则 下一篇:三代合力买不下一套房,告别京城多少无奈与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