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蛋炒饭

（一）

我叫杜立立，很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声音清脆地喊我的名字，她去上街，会说“立立，走啦，去买你喜欢的棉花糖”；她去游泳，会说“立立，穿上你漂亮的泳衣，带上你可爱的泳圈，和妈妈一做作美人鱼啊”；甚至她进厨房，都要喊“立立，好吃好看的蛋炒饭，快来瞧妈妈做”。

母亲看着我，眼睛、眉毛、嘴角全是笑着的，母亲似乎永远都那么好看。

母亲曾说，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宝贝长大后能够独立、坚强，别跟妈妈似的，除了会做蛋炒饭什么都要依仗你爸爸。母亲摸着我的头发笑，眼里是一片幸福的温柔。我跟着母亲咯咯地傻笑，在心里悄悄地想：等立立长大了，就找一个像爸爸疼妈妈一样疼立立的男孩子，给他做好吃好看的蛋炒饭，对他撒娇，任他给自己撑起一片天。

那年我七岁，母亲刚过三十，脸上没有一丝细纹，还会孩子气地向爸爸撒娇。爸爸温和可亲，哄我般哄妈妈开心，于是我和妈妈总是不停地笑啊笑的。

（二）

我最爱吃蛋炒饭，就像妈妈一样。

从前叔叔阿姨来家里玩，止不住夸我好看，像妈妈一样，小小年纪就出落得粉雕玉琢，日后定有男孩子排着队来追。邻居家的小北哥跟着起哄，“到时我也来排队！”我托着腮听，每每笑得一脸灿烂。

只是十三岁以后，再没人对我说这些话。那个春日，是爸爸的生日，妈妈带着我打车去小城最好的蛋糕房，回来的路上，车祸，隔了玻璃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妈妈最后一次喊我：“立立――”

我从此失去了妈妈，也不再好看，那道丑陋的疤痕留在我脸上，使我和爸爸一天天沉默下去。

（三）

那么小的年纪，就轻而易举地映出了美貌的重要。从前宠我的大人、小孩儿，仿佛一夜之间都蒸发了，只有邻家小北哥，看我可怜，不时来陪我玩。

我和爸爸依然常常吃蛋炒饭，我下厨，爸爸能吃满满两碗。小北哥十分惊讶地说：“立立，你居然会做这样好吃的蛋炒饭？”

十五岁，看张爱玲，记住一句话：因为爱你，所以宽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那一刻我想起了爸爸妈妈，爸爸对妈妈有那么多的爱，任妈妈是怎样的偷懒与任性，都不曾改变过温和可亲的脸色。

我问小北哥：“你有没有特别特别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就像自己并不喜欢一种食物，却可以为了她心甘情愿地吃许多年？”小北哥看着我微微笑，“立立，你在说你爸爸？”

连小北哥都知道，爸爸并不爱吃蛋炒饭，但粗心的妈妈十多年竟不曾发觉。爸爸是那么疼爱妈妈，她最爱吃蛋炒饭，自己又怎么会拒绝？

我认真地说：“小北哥，爸爸没了妈妈，我以后就陪着他，为他做喜欢的饭菜，一直到老。”

小北哥说：“立立，你长大了要嫁人的。”“不嫁了。”“那怎么行？”

小北哥脱口而出，脸竟微微地红了，然后很快笑着说：“立立，小北哥是真的喜欢你做的蛋炒饭，好吃着呢！”

我知道，小北哥是真的喜欢，有时候我甚至想，是因为自己会做好吃好看的蛋炒饭，才使小北哥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不理睬我。

小北哥已经十八岁了，大一，到了可以正大光明追求爱情的年纪。我想，像小北哥这样优秀、好看的男生，一定是有许多女孩子排着队来追的吧。

（四）

我读高中时，愈发沉默了，许许多多的孤独汹涌而来。我可以次次拿年级第一名，却不愿跟任何人多讲一句话，我的年终评语上总写着：孤僻。

我很想告诉妈妈，如今的立立独立、坚强，一如她当初为我取名字的初衷，但她却再也听不到。

高考刚刚过去的暑假，小北哥归来。半年不见，他显得越发英俊挺拔了。常常听到阿姨喊正和我说话的小北哥接电话，我淡淡地想：都是些女孩子打来的吧？想着，心里竟有了一丝失落。

报志愿时，我拿着表格随口问身边的小北哥：“你那所大学怎么样？”小北哥眼睛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说：“各方面都还不错，伙食也好，但立立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去我们学校就委屈了。”

我看着小北哥微微笑，然后三个志愿都只填了他那所学校。爸爸没有说什么，这么多年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爸爸从不阻止，他相信立立，尽可能给予鼓励与支持。我明白，爸爸对妈妈的那份爱，如今都化做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正如我每次做蛋炒饭，他一如既往地陪我吃的那般高兴。

（五）

我读大一，小北哥读大四，我们每天出入在同一所校园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我始终不明白，那么优秀的小北哥，为什么执意不找女朋友。我曾亲眼见他送走了梨花带雨的女孩子，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谁。倒是第一次见他舍友，那人颇有几分惊讶地说：“这就是你总提起的立立啊？”我自然明白，惊讶的语气里全是失望，如同每次与小北哥并肩走在校园里，总会有不同的目光与指指点点。

小北哥不理会，我也装作无所谓，但我的心却始终在深深的自卑与难过，我恨那场车祸，夺走了我所有的快乐。

在学校餐厅吃饭，小北哥喜欢带我去二楼吃蛋炒饭，两元钱一份，量很足，放了微许的番茄汤，味道很好。服务员每每笑意盈盈地说：“小北，又来了啊。”我笑着问小北哥：“你就这么爱吃蛋炒饭呀？”小北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都是小时候跟你吃出来的习惯，如同馒头稀饭一样，几天不吃就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很开心，离开家乡依然能够吃到这样好吃的蛋炒饭。有小北哥在身边的日子，旋律似乎一下子轻快起来。但我偶尔会难过，小北哥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自己，去陪伴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吧！

（六）

我读大三，小北哥读研二，我们依然喜欢一起吃学校餐厅二楼的蛋炒饭。小北哥考研时分数很高，却选择了继续读本校。很多人奇怪，他只笑着告诉我：“因为别的学校没有立立，没有和我一样爱吃蛋炒饭的女孩子。”

两年的时间，我依然没有人追，小北哥依然没有女朋友。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却一点都不急。一次我禁不住问他：“小北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找女朋友，你不要眼光太苛刻啊！”

并排而行的小北哥忽然转过身来，说：“立立，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我吓了一跳，心里措不及防的慌乱。小北哥不该这样欺负人，立立是喜欢小北哥，从小就喜欢，渴望一辈子同他一起吃蛋炒饭，但那只是我不报希望的一厢情愿啊，即使被小北哥看穿了，又怎么能这样开玩笑来揭人伤疤？

那一刻，我流泪跑了出去，接连许多日子，一直刻意躲避着他。

深夜，无法安然入睡，我想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心里止不住的难过，眼泪扑簌簌下落。黎明前，我终于鼓足勇气，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从医院出来，阳光温和明媚。手术很成功，纵然花去很多钱，但我十三岁之后头一次可以昂首挺胸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心里一片灿烂。

宿舍的女孩子见到我，说不出的惊讶，“立立，你脸上的伤疤怎么都不见了，原来没有疤痕的立立这样漂亮，怪不得陆小北为你打架，喝醉到深夜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小北哥？

她们争着说：“陆小北遭你拒绝，宿舍的男生看不过，说你丑，根本配不上他，小北就和他吵了起来，甚至动了手，接连几天，陆小北都是醉醺醺回到宿舍的……”

我的心突然很疼，转身跑了出去。

已经是三月了，街上枝头长出了嫩绿的幼芽，周围一片生机勃勃的欣然。而三月对我来说，是个多事而难忘的时节。记忆里爸爸的生日蛋糕，妈妈最后一次喊着“立立”，还有突然间不再美丽的自己……

找到小北哥时，他正在我们最爱去的饭店喝酒，桌子上一如从前地摆着两份蛋炒饭。老板娘看着我，失声叫了出来，“这不是立立吗？怎么这样漂亮了，我都不敢认了！”

小北哥猛地回头，愣愣地看着我。我轻轻走过去坐下，把啤酒瓶拿开，揽了一碗蛋炒饭给自己，另一份摆在他面前，微笑地看着他认真说：“小北哥，立立陪你吃一辈子的蛋炒饭，好不好？”

我看不清小北哥脸上的表情，因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只看见小北哥不住的点头，听到自己心里幸福的声音。而我同样知道，此刻，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也一定是开心地笑着，因为她的立立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永远陪自己吃蛋炒饭的人，他会像爸爸疼爱妈妈一样疼爱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