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妈与傻子爸

时间:2022-10-23 01:26:05

1980年那个夏天,傻子爸迎娶了疯子妈,十里山路,傻子爸背着又哭又闹的疯子妈,一脚深一脚浅地硬是将疯子妈背到家。到家时,傻子爸的手背上,全是被疯子妈抓的血痕。

奶奶是没有办法,不娶疯子妈,傻子爸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媳妇儿。虽然疯子妈不是正常人,也算是给九泉下的爷爷一个交代了。

疯子妈家里的条件不算差,进了傻子爸家里,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灶台上连一口好一点的锅都没有,当时就摸着门往外面跑。疯子妈虽疯,但知道傻子爸家这叫穷。

傻子爸追了出去,一跤摔在泥潭里,疯子妈没有停下来,傻子爸坐在泥潭里打着水花哭,疯子妈回头,指着傻子爸哈哈大笑,笑弯了腰。是奶奶把自己的嫁妆,一个银手镯拿出来哄疯子妈后,疯子妈才没跑的。但是她不跟傻子爸睡一个床,她嫌傻子爸脏,头上有虱子。

1985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就是我,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孩。那时奶奶的眼泪从未干过,她担心我和妹妹是傻子或者疯子。

然而,我终究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3岁时,我就能跟着疯子妈去打猪草了,疯子妈把我背在背篓里,唱唱跳跳地上山。

有了我后,傻子爸学会了干活,到耕种或收割的季节,他就去帮人干活,拿挣来的钱给我和妹妹买衣服穿。

傻子爸也给疯子妈买衣服,疯子妈要最好看的,傻子爸就偷偷把家里的一袋粮食拉去卖了,买了一件大红的衣服给疯子妈,疯子妈很高兴,穿着从村头唱到村尾,傻子爸也不拦,坐在村头的桥头上憨憨地笑。

1988年的初春,一件事改变了我的命运。奶奶将我和妹妹送人了,我被送到小镇上,妹妹则被送到另一个村。那时我3岁,妹妹则刚刚断了奶。

我依稀记得,春寒料峭的早晨,天灰蒙蒙的,拖拉机在石子路上剧烈地颠簸,奶奶抱着妹妹,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我,他不停地冲我笑,这个人便是我后来的父亲。

奶奶将我们两姐妹送人的原因是疯子妈开始打我们了,疯子妈犯病厉害时,会一掌掌地掴我的脸。奶奶担心我们会被疯子妈活活打死。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奶奶嫌弃我和妹妹都是女孩。

据说,我们被送人后,疯子妈寻死觅活地闹过,她要她的孩子,闹着要点火烧房子,后来真的在房间里放了一把火,幸好全村人奋力扑救,房子才保了下来。

上学后,虽然疯子妈的样子在脑海里逐渐模糊,但我仍然会时时想起她。父亲骗我们,说疯子妈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我只是将信将疑,不敢忘记疯子妈。

7岁那年,疯子妈出现在我家门口,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疯了,衣服很整洁,她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冲着我笑,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父亲出来看见疯子妈,拉着我让快喊干妈,我就冲疯子妈喊了一声“干妈”。

疯子妈手里提了一袋土豆,她不进门,在门口站了一会,畏畏缩缩地将土豆放在门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1996年,我们家盖新房,傻子爸到我们家干活。那时我刚上初中,每天放学后,都会看见傻子爸坐在小镇的石桥旁唱歌。他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冲我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憨憨地笑。

傻子爸在我们家做了两个月的工,离开那天清晨,我在上学的路上遇见他,他推着自行车跑到我面前,示意要载我去学校。我没有拒绝,他很高兴,将单车蹬得很快,快到学校时,他停了下来。他在我后面,憨憨地笑着,看着我走进学校。

我是后来才得知,奶奶是在我7岁那年,也就是1992年秋天过世的。傻子爸把奶奶埋在了爷爷旁边,那棵老栗子树下面。

奶奶走后,妹妹被送回到疯子妈和傻子爸身边,据说抱养的人家意外地生了一个男孩。妹妹回家后,疯子妈和傻子爸靠给人家做工来供妹妹上学。

然而妹妹却恨疯子妈和傻子爸,她常常不回家,她怕别人嘲笑她,说她母亲是疯子,父亲是傻子。疯子妈做的饭不好吃,妹妹把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疯子妈被妹妹打,被妹妹骂,从未说过一句话。

疯子妈和傻子爸希望妹妹能像我一样有学上,有好看的衣服穿,便不知日夜地劳动。然而妹妹在上完小学后就辍学了,一个11岁的小女孩,跑到小镇上的一家餐馆替人洗碗端菜。我见过她几次,是同学说她长得像我。

她确实像我,但非常瘦,我和同学到那里吃小吃,她也盯着我看。后来我看见疯子妈来找她,她不跟疯子妈走,将疯子妈推倒在路上。疯子妈爬起来,扑扑身上的灰尘,依依呀呀地朝街的另一方去了。

1999年,我初中毕业时,妹妹已经不在小镇上了,听说去了县城,后来又去了广东。

妹妹走后,疯子妈疯得更厉害了。我上高二那年,父亲带着我去看了一次疯子妈。疯子妈披头散发地坐在门前,见了我,迅速躲进了屋里。

父亲说疯子妈可能不认识我了。我在门外喊她干妈,只听见她在屋里哭。傻子爸没变化,只是头发白了许多。父亲给傻子爸拿了些钱,又陪傻子爸喝了几杯酒,我喊他干爹,他很高兴,捧了一捧花生塞在我的口袋里,嘴里只说:“好吃,好吃。”

我是上大学那年知道自己的身世的,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抹着眼泪说:“芸儿,你大学毕业了,要来看看你干妈你干爹。他们是可怜人。”我不相信,拼命往外跑,脑海里全是疯子妈的样子。

2007年的春节,我本不打算回家过年,留在学校复习考研。但父亲给我来电话,说傻子爸生病住院了,听到消息,我收拾行李,第二天便赶到了家。

还好,傻子爸得的是急性阑尾炎,父亲付了手术费,手术很顺利。我按父亲的吩咐,给傻子爸买了水果,并陪他聊了一会儿天。他的话不多,只听我讲学校里好玩的事情,一个劲地笑。手术第二天,他急着出院,说要给我做一顿饭吃。

从医院出来,疯子妈手里正拿着两个馒头,见了我,她伸手递了一个馒头过来。我没接,她又缩回了手。她走后,我愣在那里,忽然听到外面有小孩哭得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我的眼泪滑过脸庞。

我追了上去,在医院的花园旁边,小声地喊了一声“妈”。疯子妈手里的两个馒头顿时滚落,随后嚎哭着朝父亲的病房跑去。

那是疯子妈生前我唯一一次把她叫做“妈”。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里,2009年,疯子妈离开了人世。我去参加了疯子妈的葬礼,妹妹也回来了,给疯子妈买了一件大红的衣服。疯子妈走后,妹妹接走了傻子爸,她嫁给城里一个开出租车的男人,男人对她很好。

今年8月,我准备结婚,傻子爸一个人坐火车来找我,从兜里掏出一个手镯,说是疯子妈去世前让他转交给我的。而我也才知道,当年决定把我送人的人是疯子妈。傻子爸还说,这么多年,疯子妈时好时坏,睡梦中,常常念叨着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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