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院子落叶

时间:2022-10-23 09:56:12

那一院子落叶

老姚郑重地给了我一份毛笔写的教务处通知,命我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15岁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21岁公费就读香港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教书,和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叶圣陶、刘大白、夏衍等人办杂志,创“立达学园”,创办开明书店。28岁,公费进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也修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又到法国巴黎大学修文艺心理学,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并写出博士论文《悲剧心理学》。留欧八年中,他经常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和图书馆,一面读书一面写作。官费常断,为了稿费,他在开明书店《一般》和《中学生》刊物写稿,后来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和《谈美》是中学生以上都必读的“开窍”之书。

这么一位大学者怎会召见我这个一年级学生呢?说真的,我是惊骇多于荣幸地走进他的办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壮硕的穿灰长袍的“老头”(那一年朱老师47岁,在我那个年龄人的眼中,所有超过40岁的人都是“老人”)也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我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没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没有考上。

他又问我为什么要读哲学系,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学的书。我的回答在他听来大约相当“幼稚无知”(我父亲已委婉地对我说过),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这最后一句话,至今萦绕我心头。

朱老师坚信好文章要背诵,我们跟他念的每首诗都得背。英诗班上不到20人,背书和私塾一样,无人能逃。“教”和“背”之际,每首诗由生变熟,有老师几句指引,确能得其真意。

1945年,极寒冷的2月早上,我们四个同班同学由宿舍出来,走下白塔街,经过湿漉漉的水西门,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里捧着手抄的英诗课本,仍在背那首《爱字常被亵渎》和这首《沮丧》,它的第三节有一行贴切地说出我那时无从诉说的心情:“没有内在的平静,没有外在的宁谧。”

四个人喃喃背诵,有时互相接续,从县街转入文庙广场,由宽阔的石阶进了庙门,迎面看到棂星门旁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干:

2月25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1800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宫谢罪。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经历战争八年之后,大多数的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言地站着,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

上课钟把我们带回现实人生。

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他进来之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无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块小黑板,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像一些现代或后现代的studio(注:工作室)。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

大学三年级开学后,朱光潜老师已辞掉院长工作,专任外文系教授兼主任,他邀我们几个导生去他家喝茶。那时已深秋了,走进他的小院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有一位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立刻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我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叶和雪莱的《西风颂》中的意象联想在一起。

编者注:齐邦媛(1924~),女,满族,辽宁铁岭人,政界人士齐世英长女,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迄今。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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