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之地 第5期

有了石库门房子，就有了上海人的城市化厨房。但自从石库门搬进了七十二家房客，厨房就成了一个是非之地。从我懂事那天起，厨房里的肥皂剧一直高潮迭起，精彩纷呈。油烟小厨房，社会大课堂。我在这里学习上海方言，学习虚与委蛇、虚情假意、虚张声势、旁敲侧击、指着秃贼骂和尚，当然也学习厨艺。

石库门房子里阴森森、潮叽叽的灶披间，拉着横七竖八的电线，上面织满了蛛网，八九个平方要挤五六只煤球炉，外加墙上摇摇欲坠的柜子，里面除了酱油瓶还有蟑螂，还要在巴掌宽的空隙里塞进一张小桌子，切菜剁肉。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近，就会产生不安，发展到后来就构成威胁，擦枪走火就不可避免了。于是，为争夺地盘而引发的战争在油锅升腾之时爆发。你今天占我一寸，我明天夺回半尺，你扔我的钢精锅，我踢你的煤球炉，然后大打出手。最终，娘舅闪亮登场了。娘舅者，居委会阿姨也。中国最底层的芝麻绿豆官对辖区内的人员知根知底，善于做群众工作，一语即中对方死穴。来了，她们咋咋呼呼地来了，拿了竹尺和粉笔来丈量地皮，划分边界，计算精确到厘米。还有什么意见吗?没有，那就这样办吧。再吵，我就要叫户籍警来了。于是，风停雨歇，云开日出。如果娘舅主持公道的话，一般能换来三五年的和平，双方也会舔干伤口相互拥抱。从本质上说，上海人还是能遵守豪猪法则的。后来我在20世经70年代看《参考消息》上以色列跟周边国家争夺土地，忍不住哈哈大笑。从厨房角度纵览国际形势，诚如老子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啊。

上海人的厨房还是一个信息源，多少小道消息从这里散播。12号亭子间里的阿跷打了他晚爷的一记耳光，他的晚爷送进医院就一脚去了；14号前客堂的阿玲在厂门口捡到一个弃婴，有三条腿，送到医院人家不收，以为是她自己养出来的，准备将包袱掼给政府；23号前厢房的好婆在弄堂口捡到一只军用背包，里面有好几千元钞票，拿到银行一验，是假钞……还有国际新闻：尼克松访问上海，国际饭店请他吃了一盆绿豆芽塞肉丝；海尔塞拉西皇帝来到上海，那条狗价值十万元；西哈努克在城隍庙吃了一碗鸡鸭血汤，饭店杀了108只鸡……

当然，温馨的一幕时时也在厨房里上演，李家阿嫂包荠菜肉馄饨，送大家一碗；张家姆妈摊了草头饼，分给大家尝尝；张老伯伯孤老头儿一个，躺在床上两天没吃东西了，大家也会熬了粥喂他吃；刘家的饭焦了!快点相帮端端开。上海人，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藤烂掉，瓜也瘪掉。也当然，不妨碍大家暗里将对方的家底打量，过年吃点什么?或者女儿回娘家烧哪几只菜?

等到煤球炉消灭，用上了液化气，居然也会将放钢瓶的小柜子锁上。上海人啊，就这个德性!那有什么?水龙头不早就上锁了?

后来，上海人有了独家厨房，从三平方米开始逐年升级，到今天，七八个平方米不稀奇，有人还学外国人的腔调，开放式，结果油烟乱蹿，弄得电视机、DVD加速氧化。富人家的厨房里装了电视机和音响还有酒吧，在厨房里吃早餐似乎很有情调。比富人更富的人家还有中餐、西餐厨房，大得可以跳伦巴。上海人的厨房，海威!

但不管多大的厨房，我发现极少有人在窗台上放一瓶鲜花，咸鱼咸肉倒是挂了不少。请了小保姆的主妇还时不时地瞄上一眼，养媳妇偷吃热豆腐，这句老话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

上海人家的厨房，是认识上海人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