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阳光有花香

没上小学的时候，我还不懂得“下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妈妈不再每天起早到那家街道小厂上班了。爸爸时常看着在家里痴痴发愣的妈妈，抽着烟叹气。但我倒是收获了更多妈妈的陪伴和溺爱。有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庆幸。

再后来，爸爸突然离开了家。据妈妈说，他是辞职去了南方打工，以赚到更多的钱养家。生活就是这样奇怪，当妈妈开始全身心陪我的时候，爸爸却几乎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尽管临行前爸爸一再安慰我，离别是暂时的，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一张被撕去了一半的全家福，时常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淡淡的酸楚。

记得小时候爸爸常说，孩子是家里的花朵，爸爸是太阳，妈妈是土壤，土壤让种子发芽生长，太阳让花儿成长开放。也许那不过是一个比喻，但爸爸离开家后，我的确有一种生活变得灰暗的感觉。妈妈经常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比划着对我说，太阳距离地球1.5亿公里，阳光照到地球，也只要八分钟，深圳到南京才不过一千四百公里，爸爸的阳光照到你身上还不要一秒钟呢!

那时的妈妈是乐观的，她经常在晚饭后给我念爸爸的来信。每次打开信封，她总是把信纸贴近鼻子，享受地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南方的阳光真是比我们这里足呢。说完，还让我也嗅一嗅“深圳阳光”的味道。在昏黄的灯光下，我恍然有一种与爸爸妈妈一起在南方的海边沐浴夕阳的温馨。

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白天没有事做，便在我就读的小学附近租了一间门面，专门卖鞋子。由于没钱付房租，妈妈便把家里住的房子租了出去，把家也搬到了店里。这样既能挣点钱，我上学放学也方便。

爸爸曾来信让妈妈不用这么辛苦。妈妈说，她小时候特别喜爱鞋子，有一阵子，她很想拥有一双白球鞋，但家里穷，大人舍不得给她买，她只能每天站在商场的柜台前，一看看半天。现在自己开家鞋店，每天看着这么多漂亮的鞋子，也算是圆了自己小时候的梦呢。

店面很小，房间也很暗，除了大门之外，只有朝西一扇窗户。我每天放学后，坐在窗边写作业，恰巧照到西边的阳光。连电灯都省了。那种暖暖的感觉很醉人，即使是夏天，我也不愿‘意躲到阴凉里。

灾难似乎从来都是不期而至的。突然有一天，放学来接我的不是妈妈，而是小姨。小姨带来了妈妈去深圳的消息，也带来了爸爸的噩耗。生活像一个蹩脚而残忍的编剧，如同许多恶俗的苦情剧一样，它把一场车祸强加在了下班回宿舍的爸爸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再次回家的爸爸，已经成了冰冷的骨灰盒上的一张照片，尽管依然微笑，却不再温暖。原来上一次阅读爸爸的来信，就是我享受的最后一秒阳光。

妈妈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身体，让我知道她真的被击倒了。虽然我晚上睡得很沉，但还是感觉到她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喃喃自语。也许是由于年纪还小，在妈妈痛彻心扉的那段日子里，我是麻木的，只知道抱着妈妈发呆。但当疼痛一下子苏醒。我彻底沉入了独行夜路的恐惧和如坠冰窖的寒冷。当爸爸的阳光不再穿越千里，从那座南方城市裹挟着温暖的海风照耀而来，渴望阳光的女儿还能快乐地开放吗?

我的一场高烧，却让妈妈骤然振作了。把我从医院接回家后。她再次打开关了许久的店门，把落了灰尘的鞋子一双双拍打擦拭干净，整齐地放上货架，尽力地整理出笑容，迎接前来买鞋的客人。除了卖鞋，她还开始学着修鞋、擦鞋，希望能多挣一点。来买鞋的不少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孩子的家长，他们看妈妈这么辛苦，总是劝她歇一歇，并说，靠爸爸的赔偿金，应该可以过上一阵子的。妈妈说，那些钱大多给在农村的爷爷奶奶了，他们的日子更艰苦些。妈妈还指着那些时常在马路对面饭店门口乞讨的残疾人说，即使没了脚，路总还是要走的，不过走得难一些罢了。

在妈妈淡定的微笑中，我的生活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每天在夕阳下写作业时，偶尔瞥一眼爸爸的照片，和妈妈坚强的背影，我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慢慢回升。

但生活的困扰并不因为妈妈的达观而来得少一些。不久，新的烦恼接踵而至。紧邻着我家小店的西窗边，一夜之间搭起了一个窝棚，把西边的阳光彻底挡住了。妈妈愤怒了，我也愤怒了，孤儿寡母就真的活该受欺负吗?何况这还搭的是违章建筑呢。

与居委会交涉过后，妈妈却沉默了。妈妈告诉我，隔壁的窝棚是一个住在楼上的老奶奶搭的。老奶奶的丈夫去世了，只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儿子，还要靠她养活。老奶奶是在医院门口卖花和其他观赏植物的，原先每天把没卖完的花从医院用三轮车拖到家门口，再搬到楼上的家里。现在她的年纪大了，搬不动了，只好在靠近我们的西墙边搭个棚子放花，既省了力气，也方便给花树浇水保湿。妈妈叹口气说，老奶奶更可怜呢!

妈妈没有再去找老奶奶的麻烦。当我写作业时，她就把我头顶上的灯泡换成一只大点的，到吃饭时再换回来，以节约一点可怜的电费。老奶奶早上骑着三轮车出门时，妈妈总是帮她把车子推上坡顶，再拍拍手，满足地看着她远去。到了晚上，再帮老奶奶把花树一株株从车上卸下来，搬进窝棚里去。傍晚吃饭时。妈妈总是习惯性地把西边的窗子打开，就像当初嗅取爸爸来信的阳光味道一样，深吸一口气，享受地说，虽然没有阳光，可我们有花香呢!在那一刻，我感觉妈妈是那么快乐。每晚睡觉时，外面的灯光把那些略高一些的花和树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呢!生活对我们关上了可以透进阳光的一扇门，却至少留给我们一扇可以欣赏风景的窗户，这算是惨淡底色上的一丝亮色吧?

时间长了，那扇开满鲜花、长满绿色的窗户似乎成了我们生活的背景墙，时光在这间看不见朝阳、也看不见夕阳的小房间里，一天天流去。由于小店所在区域的小学、中学都不错，后来妈妈索性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把这间小店买了下来，彻底安了家。幸好不少顾客愿意到我们这家有花香味的鞋店来挑鞋、擦鞋甚至歇脚，妈妈的生意一直还不错。中学毕业后，我就在对面的师大读书，闲暇时帮妈妈进货、理货、卖货，直到大学毕业。

多年后的一天，我终于购买了属于自己的一套阳光充沛的房子。我第一时间请妈妈把店盘了，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妈妈对着隔壁的窝棚努努嘴说，我不去，我就住这里，只要心里快乐，住哪里不都是一样吗?我这里虽然没有阳光，但是时时能闻到花香呢!

妈妈还捏了捏我的鼻子，指着爸爸的照片对我说，虽然没有阳光，你这朵花儿还不是一样开得这么漂亮!我的眼里噙满泪水，紧紧地抱着妈妈，喃喃地说，不，妈妈，我有阳光，我有世界上最灿烂最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