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个响指儿

我们暂且叫他响指儿吧，他是一个瘦弱的男孩子，头发微微地卷曲着。他走进那条小巷，忽然就用大拇指摩擦着中指，打了一个响指儿。正是寂静的午后，这个脆脆的声音打雷一样传了很远。很多人从午睡的梦里醒来，嘟囔着会下雨吗，但他们翻个身，又进入那些香甜的梦中了。

有一栋老房子的主人正在躺椅里晒太阳，很老的先生，所有的牙齿都已经掉光。他有一个漂亮的孙女儿，可是生活在另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响指儿经过的时候，他在想过去的事情。

响指儿快活地问好，他也许以为老先生会送给他同样的笑容吧。不过自从第一颗牙齿被小贩的冰糖葫芦粘下来，老先生就不喜欢笑这一回事了，不管是微笑，或者是大笑，都不再有了。邻居们因此不喜欢他，他很孤单，夜里把时钟拨得很快，幻想时间一下就溜走了。

当然他不能如愿，另外就是他的那个孙女儿，常常在那时候跑到他的脑子里。于是清晨，他依然拄着拐杖去公园里散步。生活是不由人的，他对那些遛鸟的练剑的跳舞的老人们，都皱着眉说过。

他眯着眼睛看了这个陌生的孩子一会儿，问他从哪里来，想去哪儿。

孩子回答他迷路了，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他会打响指儿。

孩子的话当然很奇怪，两个指头碰在一起，响一下就会找到回家的路――那就是说，这是与众不同的响指儿，也许还很神奇呢！老先生觉得害羞，因为他居然希望面前的孩子帮帮自己，比如让他见到孙女儿，或者长出几颗牙齿来，但生活是不由人的呀！他摇摇头，想甩掉脑子里冒出来的怪念头。

响指儿向他要了一杯水喝，就往前走了。坐在躺椅里的老先生清楚地听见，男孩子又打了一个脆脆的响指儿，树上的一只流浪猫吓了一跳，慌张地逃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老先生的意料，他不由自主地也很想打一个那样的响指儿。他把右手的拇指反复地碰到中指上，起初只是涩涩的小声，沙沙地响了很多次，忽然啪的一声，天上并没有打雷，也没有石头砸到路上，那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声音――一个漂亮的响指儿。

老先生心满意足地笑了，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笑容让他愣了一会儿。足足有五分钟吧，他就快活地张大了嘴。依然没有长出牙齿来。但他很高兴，各种各样的笑都被他抛弃在很久以前了，现在找回了它们，他于是挨个儿试一试。他甚至从房里找出一面镜子，擦去厚厚的尘土，渐渐的，那些笑在他的脸上，就像从前一样熟悉地绽放了。

与此同时，那个漂亮的孙女儿在街头看到了鲜艳的糖葫芦，她记得爷爷的第一颗牙是怎么掉落的――她自己最喜欢吃糖葫芦，于是要了很多串，剩最后一串吃不了，她把它送给了爷爷。她还记得爷爷眼眶里蓄着小小的泪珠，很小心地去咬上面的山楂。于是那颗牙就被粘住了，以后剩下的牙也开始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扯了一下，很疼。她坐上了那趟中午出发的火车，急切地想回到爷爷身边，也许会拉着爷爷的衣角，像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吧。还有，应该带他去安一副最好的假牙，一副什么都咬得动的假牙。看着车窗外闪过的原野，她不断地呢喃着，快点，再快点。

当然，她要给什么都来得及。老先生健康地坐在躺椅里，还在打着响指儿。那个男孩子，说不定他是故意迷路的，谁知道呢？

响指儿还在继续走着，小巷很深。走到一半，他注意到了一家小店，橱窗里摆着好看的奶油蛋糕，虽然看上去并不新鲜，可是他饿了，所以他站在门口，要求拿一块蛋糕。

没有得到回答，店里年轻的女孩儿撅着嘴，站在窗后一直向外面看。她在等对面商店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出来，两个好朋友早上刚吵过架，都坚决地说了再见。三个小时之后她后悔了，两个人吵架的原因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春天有风的日子，她们在广场上放风筝，或者手拉着手在街上走，挤在一张长椅上吃麻辣炒米线，再不然就头碰着头，说悄悄话。

她想和好，此刻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受到冷落的响指儿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放下两块钱，拿了最小的一块粉红的蛋糕，尝了一下，嗯，就像甜美的草莓呀。

他舔舔嘴角，打了一个响指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于是那个有着纤细手指的女孩儿也动心了，她用大拇指轻轻蹭着中指，大概觉得有些难为情吧，她悄悄地练了几十次，最后的一次，她咬咬牙，比老先生的响指儿打得还好，响亮地穿过店里的门窗，传到外面曲折的小巷里去了。

对门的女孩儿一直在假装睡觉，她把头蒙在薄被里，侧着耳朵听外面有什么声音。那声响指儿让她蹦下床去，脚上的一只鞋都没穿好，她已经到了门外。阳光很好，她看见蛋糕店里的女孩子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水珠，一闪一闪。她自己的影子也在里面，过去的，还有现在的。

她们和好如初，背靠着背在店里唱歌，像两只黄鹂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

响指儿走到了小巷尽头，一堵墙挡住了他的路。他有些犹豫，那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猫跟了他很久了。因为没有人注意，于是它溜到响指儿脚下，眯着细长的眼睛，说，你也帮帮我，可以吗？

响指儿一点也不诧异，他说当然可以。他蹲下来，摸摸那只猫身上又脏又乱的黄毛――其实那是白色的。它在外面流浪得太久，瘦得皮包骨头。这么丑的猫，总是会被人欺负的。

它得到了男孩子的，听到一个打雷一样的响指儿。它看着男孩子轻松地穿过墙去，消失在另一条小巷里了。猫躺在午后的街边，抬起自己梅花形状的脚掌，用左趾头碰着右趾头，这有点儿难，不过坚持的结果，是它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响指儿。

后来它用热乎乎的阳光洗了个澡，那些落下来的阳光都变成了流水，哗啦啦地冲干净了它身上的污泥。它抖一抖，那些混浊的水顺着下水道流走了。它还是有点瘦，但是显得很神气。它享用了一顿美味的午饭――拐角的地方，不知谁的袋子漏下了一些肉干，在等着它去吃。

而巷尾住着一个文弱多病的男孩子，七八岁的样子。猫记得去年的时候，它静静地从他身边经过，那样寂寞的眼神让它难受了很多天。干净的猫吃饱了，肚子鼓鼓地走在巷子里。它看见男孩子温柔地笑着，伸出两只胳膊。它于是跑过去，它被男孩子抱在怀里，它想我应该陪着他，直到他变得快乐起来。

回到家，男孩子哈哈地笑着，跟他的妈妈说，我遇到一只会打响指儿的猫，妈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猫没有吝啬自己的秘密，它躺在地板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很多个响指儿。孩子捂着肚子向妈妈的怀里偎，那个脸色苍白的母亲，也跟着笑。她掉了一些泪珠，不过猫闻得到，那是带着甜味儿的泪。

这是一个平静的午后，那些睡梦里的人醒来以后，生活一如从前。只有猫知道响指儿的魔力，有时候幸福是如此简单。老先生和年轻的女孩子也记得响指儿，说有个卷曲头发的男孩子经过时，教会了他们打响指儿。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更多的。

不过小巷里的很多人慢慢都学会了打响指儿，他们总会遇到麻烦的事情，皱一会儿眉头，甚至和别人生气。但他们打一个响指儿，那些麻烦的事情就慢慢解决了。那条小巷里整天都很热闹，响着高高低低的啪啪声。外面的人进来，都会觉得，那真是一条快乐的小巷。■

发稿/邹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