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文本的爱

时间:2022-10-21 04:29:44

[摘要]从创作初衷和诗歌文本本身解读,《有赠》只是诗人写给妻子薛如茵的爱情诗,我们理应抛弃关于政治、革命的附加阐释,将这首诗最核心的对于爱的歌颂作为探讨中心。《有赠》是一首超越时代和信仰的爱情诗,曾卓先生以它诠释了人性中最伟大的爱情,同时歌颂了母爱般的爱情对于每个人的终极意义。

[关键词]曾卓;《有赠》;爱情诗

[中图分类号]I2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3115(2013)16-0058-03

曾卓先生的《有赠》创作于文学与政治一体化的20世纪60年代,在那个革命政治话语占据主导而个人感情话语被淹没的时代背景下,呼唤个人声音、歌颂爱情的《有赠》就显得难得可贵。这首超越时代的爱情之歌往往被人们解读为与政治、革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如果从诗人创作的初衷和诗歌的文本本身去阐释,这只是诗人写给妻子薛如茵的爱情诗。所以,对于诗歌文本的重读、对诗歌中爱情本身的解读才能使我们真正领悟《有赠》的意义。

一、表层结构叙述:回家后的爱与生活

《有赠》全诗共有九段,首尾呼应而环环相扣,通过“我”回家这条线索使得爱的主旋律不断显现。从情感发展的不同阶段来看,以三个问句为标志大体可以将全诗划分为四部分。开篇的两段可以作为诗歌的第一部分: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

我饥渴,劳累,困顿。

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

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

你默默地凝望着我,

(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①

在第一部分中,诗人说明了“我”来自“爱情的沙漠”以及此时此刻“饥渴,劳累,困顿”的状态。然后叙说了“你窗前的光亮”就是“我的生命的灯”,从而阐明了妻子对于“我”的意义。第二段中“门”这一意象又将“我”与妻子紧密地联系起来,在“你默默地凝望”下,“我”由闪烁的泪光陷入了第一个疑问。那就是妻子的泪光是因为长久离别后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因为长久离别本身所产生的孤独和伤感。

你为我引路,掌着灯。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

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

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

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

我眯着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

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

我的行囊很小,

但我背负着的东西却很重,很重,

你看我的头发斑白了,我的背脊佝偻了,

虽然我还年轻。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

那么,我能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②

在诗歌的第二部分,诗人从第三段到第六段全方位地表现了妻子的行动与“我”的感受。妻子的引路、掌灯使“我”感到不安和陌生。所以,“我”走得又慢又轻,像一个外来的旅客。而妻子慌张地倒茶、送水,使“我”进一步加深了这种陌生感,以至于妻子的眼神都使“我”不习惯。而正是这种不断加深的陌生感让“我”明白,所谓的不习惯不过是自己离开太久后的不适应。于是“我”将身心放松下来,向妻子把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我”倾诉了自己遭遇苦难所承受的痛苦,并诉说了妻子的温暖带给自己的安慰。而将苦难与温暖并置在一起时,“我”又深深地感到妻子的好意和温情让自己无法承受,从而发出了第二个疑问,而在这个疑问里“我”对力量的质疑究竟是为了接受妻子,还是为了接受自己本身呢?

我全身战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

你愿这样握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

你敢这样握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③

一个特写镜头和一组连续感受浓缩于诗歌的第三部分。“我”的战栗是因为妻子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我”的啜泣又是因为妻子滴在“我”手背的眼泪。一个简单而温情的动作使“我”获得了一种内在的力量,而“我”在接受了妻子的同时也接受了自己。但是个人想法的转变往往抵不过现实生活的残酷,所以诗人再次发问。从“愿”到“敢”的升华,是诗人对妻子在爱情上坚守的疑问,更是对自己和妻子在人生中共患难的拷问。

在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

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

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了,

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

你的含泪微笑着的眼睛是一座炼狱,

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

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

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 ……④

到了诗歌的第四部分,诗人对第三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即“我”从那简单而温情的一瞬间感觉到自己的一生。在对人生产生顿悟之后,“我”放下了过去的一切苦难。而“我”的顿悟又源于妻子带来的“力量、勇气和信心”。“我”在理解了妻子的坚持之后,也对人生的苦难做出了自己的解答。是妻子对爱的坚守和勇敢使“我”有了直面人生磨难的信念,也是妻子对爱的坚守和勇敢使“我”坚定了对爱和生活的信心。因此,在《有赠》的表层结构中,诗人为我们叙述了一个长久离家的“我”在回到家后感受爱与顿悟生活的故事。

二、话语修辞探微:爱对于生命的意义

通过微观的视角回顾《有赠》,会发现诗人对于内容和形式的高度融合。为了探索这个回家后感受爱与生活的故事所蕴含的情感内涵,我们从话语层面的修辞手法出发,探寻诗人从艺术手法中显现出来的情感和思想。

(一)重叠音节的隽永

《有赠》的前两段先后出现了三个叠音词,第一段中的“远远”蕴含着“我”对“光亮”和“灯”深切的渴望。第二段的“轻轻”则积聚了“我”面对“门”时希望与恐惧相交织的复杂感情。“我”既希望妻子会像以前一样对待自己,又恐惧妻子无法理解和接受自己。“默默”则是继“轻轻”之后对这种复杂感情的进一步渲染,从而使诗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疑问——那闪耀着的是泪光么?

(二)象征的多义

诗歌第三段的每一句中都包含着一个多义的意象。“灯”是妻子为“我”引路的灯,也是妻子在精神上带给“我”的温暖归宿,还是妻子所代表的爱的光辉。在如此深情和宽容的“灯”的指引下,“我”的心情固然不安起来。“小屋”是“我”和妻子的住所,也是妻子为我守候的两口之家,更是妻子的心灵所象征的爱的精神家园。“赤着”的“脚”既象征“我”回家之前所遭受的苦难,又隐喻“我”试图摆脱先前的苦难对自己心灵的异化。“灰土”和“血印”则流露出“我”回家过程中的艰辛、残酷和心灵中挥之不去的关于苦难记忆的阴影。

(三)押韵的深情

第四段、第五段的末句分别以“睛”和“青”作为韵脚,第四段主要写妻子温馨的行为和“我”感受到的温暖,第五段主要写“我”由于感受到妻子的温暖而放松下来,开始在精神上向妻子诉说自己的复杂而凄凉的情感。这两段在情感的抒发上显然是承接的,营造出一种由外而内、冷暖交织的情境。因而“睛”和“青”押韵是诗人为了促进情感的抒发和意境的营造。第六段和第七段的末句又通过两个“么”押韵。其中第六段的前三句句式大致相同,从“一捧水”到“一口酒”,再到“一点温暖”,表现出“我”对妻子的感激之情逐渐扩大、加深。而这三句尾字的韵母都为“e”,所以又表现出这种感激之情扩大、加深的节奏性和缠绵性。第七段中后两句又都以同韵母的“么”结尾,表面上后一个问句是对前一个问句的深化,从诗歌的音乐性出发,我们会发现后一个“么”又是对前一个“么”的复沓,而这两个“么”又是对第六段结尾的“么”的呼应和延续,它们共同阐发出“我”对妻子“好意和温情”无法承受的一唱三咏式的自我拷问。

(四)对比的相悖

诗歌的最后两段中出现了多组呈现对比关系的语句。其中“一瞬间”与“一生”构成了时间上的对比,短暂的“一瞬间”中蕴含着漫长的“一生”,在“我”与妻子握手的“神圣的时刻”折射出妻子对我不离不弃的一生守候。所以,表面上形成悖论的时间差距正是“我”对妻子白首不离的深深歌颂。“结束也是开始”在逻辑关系上的相悖使得“神圣的时刻”具有了双层意蕴,这既是“我”苦难生活的结束和新生活的开始,也是妻子等待的结束和妻子与“我”重新携手的开始。“含泪微笑”在日常的情景中会显得逻辑相悖,但是在个特定的情景中,一方面妻子因“我”受难而含泪,为“我”脱离苦难而微笑;另一方面妻子又因曾经与“我”的分离而含泪,为此刻与“我”再次携手走向人生的长途而微笑。诗歌末尾的“痛苦而又欢乐”是对“含泪微笑”的呼应和注解,如果说“我”的“痛苦”是源于妻子的“含泪”,那么“我”的“快乐”就源于妻子的“微笑”。

诗歌前两段重叠音节的隽永使“我”产生了对妻子的疑问,第三段象征的多义又使得“我”从多维的意象里渐渐发现了妻子的答案。四至七段押韵的深情则使“我”切身地感受到妻子的爱,而诗歌的最后两段中对比的相悖又使“我”从妻子的爱中获得新生。因此,从微观的话语层面去解读,我们会发现《有赠》其实表达了爱对于生命的意义。

三、深层结构开掘:母爱般的包容与给予

从宏观视角来分析,《有赠》全诗有三次大的场景转化。第一段中的“沙漠”到第三段中的“小屋”,再到最后一段的“炼狱”,其中“沙漠”和“炼狱”是虚写,是象征和隐喻,而“小屋”是虚实结合的写法,在表层是指具体意象的房屋,而在潜层又是表现抽象概念的家。诗人将“小屋”置于“沙漠”与“炼狱”之间,产生了一种相悖的发展关系。诗人从“感情的沙漠”回到“洁净的小屋”是一种积极的发展态势,而从“洁净的小屋”进入“炼狱”显然变成一种消极的发展趋势。为什么由“沙漠”回归“小屋”的诗人却坠入了“炼狱”?

“感情的沙漠”是诗人“饥渴,劳累,困顿”真实处境的象征,也是诗人与妻子阔别重逢之前心境的隐喻;“炼狱”则是诗人在妻子“含泪微笑”的情感中“焚冶”自我灵魂的象征,也是诗人从妻子眼中获得新生的隐喻;由此“洁净的小屋”是诗人脱离寒冷孤寂的沙漠后接触到充溢温暖的小屋的象征,更是诗人从身体回归“小屋”到精神融入“家”的隐喻。这里表面上的荒谬其实是内在结构中符合逻辑的真实叙述,即“沙漠—小屋—炼狱”的表层结构陷入悖论的情感发展,实际上是对“反抗绝望—苦尽甘来—浴火重生”这一深层结构的阐释。正如布鲁克斯对理想诗歌语言的诠释:“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⑤而在《有赠》的文本中我们又可以找到对“反抗绝望—苦尽甘来—浴火重生”这一深层结构的注解。诗歌第一段中的“我饥渴,劳累,困顿”是“反抗绝望”的起始点,感情的沙漠恶劣的环境及其对诗人精神上的摧残使得诗人奋起反抗绝望,而经历“饥渴,劳累,困顿”的过程又是诗人反抗绝望的征程。诗歌第六段的“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是对“苦尽甘来”的具体化、形象化书写。诗歌第八段的“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又是对“浴火重生”的进一步诠释。

“我”之所以要“反抗绝望”,是因为“感情的沙漠”使“我”在灵魂深处留下了一片孤独和绝望的精神沙漠。从“苦尽甘来”到“浴火重生”,又是由于“我”通过妻子的温情、坚守、勇敢在精神的沙漠上发现了爱的绿荫。因而“反抗绝望—苦尽甘来—浴火重生”的历程便是妻子的爱对我生命的影响和改变过程。但是这里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爱,爱对于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们回到诗歌文本中会发现诗人对这种爱有着形象、生动的抒写,在“苦尽甘来”的第四段里有这样一句:“我眯着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可见诗人已经将妻子的这种爱描绘成伟大的母爱。无论是外在行为的“引路、掌着灯”,“倒茶、送水”,“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还是内在精神上对“我”的接受、呵护、包容、无私给予,都真切地传达出妻子对“我”的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是一种无私而伟大的母爱。只有母爱才可以无条件地接纳“我”这个“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也只有母爱才有可能无私地包容“我”,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穿过蔑视的人群。在《有赠》这首歌颂爱情的诗歌中,诗人无疑将妻子对自己无私的爱上升到了母爱的高度。由此,妻子这种蕴含着母爱的爱情才可能包容一个被生活所抛弃的人,并赋予“我”新的生命和生活。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曾卓先生在《从诗想起的》中已经说得很清楚,是送给他的夫人薛如茵的。⑥所以我们理应抛弃政治、革命的附加阐释,将这首诗最核心的对于爱的歌颂作为探讨中心。《有赠》是一首超越时代和信仰的爱情诗,它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长久离家的人回到家后感受爱、顿悟生活的故事。曾卓先生用自己饱含深情的语言诠释了人性中最伟大的爱情——像母爱一样无条件的爱,同时,也通过语言与修辞中的深层内涵歌颂了这种母爱般的爱情对于每个人的终极意义——无限的包容与无尽的给予。

[注 释]

①②③④绿原、牛汉:《白色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⑤美·克利安思·布鲁克斯:《悖论语言》,《“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⑥陈思和:《读曾卓先生的〈有赠〉》,《中国文化》,2012年第1期。

上一篇:未来房价或大涨中国经济正面临8大危机 下一篇:博物馆免费开放问题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