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走失在秋天

(一)

初见姜阳，是5年前了了。

那时我研究生毕业，在一所中专当心理老师，姜阳是辅导员，我常做一些学生的心理调查，每一次姜阳总是帮我找来学生，我离开的时候他会送我，我走出一段距离，他还站在那儿挥手，太阳那么大，照在他的身上，白杨树的叶片在他身后摇啊摇，亮晶晶的。

我常常到他的单身宿舍玩，他也到我的宿舍玩。他说当辅导员太单调了，小时候他在海边长大，一直想当风帆运动员，可惜现在身在内陆，连大河都看不到，唯一的一条护城河有一股子洗脚水味儿，更别说海了。

我也是在海边长大的，从前我家门前的海水清澈见底，能看到贝壳和幼沙，现在全变了颜色?他想了想说，他们那儿的海也是。我们一起叹气，又一起笑了，他说人生就是这样，长大的过程充满了失望。

其实我并不是这么想的，人生除了失望，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吧，比如吃一顿很美味的饭菜，晚上洗一个热水澡，比如我熬过了一段猪狗不如的生活终于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左冲右突找到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还有，爱情。一个26岁的研究生，除了工作还指望什么，当然是爱情。

(二)

我和姜阳都是寂寞的人，我们不做饭，和学生一起吃食堂，偶尔泡一包方便面已是烟火气很浓的大动作了。

我们常常聊天，一起逛街。我们的爱情像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异乡心无旁骛的环境下，很快开出了花。我们喜欢逛书店，喜欢逛卖字画的小摊，喜欢看街边小贩摇黑黑的爆米花机。我们还喜欢站在街上看行人。通过他们的衣服猜测他们的职业和性格，姜阳说喜欢穿涂鸦T恤的男人一定是搞艺术的，穿长裙子的女子一定是孤芳自赏的，穿背带裤的年轻人都有一颗想把自己藏在口袋里的心。

我是穿着短裤T恤的，姜阳说我把自己打扮成了假小子，看起来很坚强的样子，其实是那种想有个依靠的人。我的脸红了，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有些正确呢。过马路的时候，他常常握住我的手，过完了马路，他也不会放开，他说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不太有安全感的。

有时候，姜阳送我回了宿舍，我会在窗口看他。他的背影很好看，肩宽宽的，他喜欢穿米色的夹克，他说穿米色的男人心里都很纯真，面对兵荒马乱的世界像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孩。他的手放在裤兜里，他看起来有一点酷，还有一点点孤单。

(三)

我们就这样，恋爱着，幸福着。

姜阳不太会照顾自己，我买了全套的炊具，蚂蚁一样搬进宿舍，按照菜谱做他喜欢的锅包肉。姜阳也投桃报李，做我喜欢的拔丝水果。我们约定，每个礼拜都做一道对方喜欢的菜。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们两个人像办家家酒，一起做饭，一起洗碗。时间一天天过去，有时候，我会觉得缺点什么。

我等姜阳向我求婚，从家家酒升格到柴米油盐。真刀亮剑的人生，其实是不用求的，只要他勾勾手指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去民政局，我就会去的。和他恋爱时，我已经27岁了，妈妈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爸爸发来短信问我他什么时候可以和姜阳一起游泳。

我把爸爸的短信拿给姜阳看，姜阳坐在宿舍的单人床上看书，不看我。床头有我们一起买的米色小柜子，还有一起买的小闹钟。黄色的小闹钟滴滴答答转了两圈，姜阳还是低着头。

一直以来，姜阳没有提过结婚，连同居也没有，他也没有向父母提起过我。我想要一个答案，是替爸爸妈妈要的，也是替自己要的。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搬出各自的单身宿舍，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我推姜阳，推了很久，姜阳终于开口，“你真的想要结婚吗?结婚就会有责任的。”他说，我们还不够成熟，还不能负担那么多责任。他是独生子，从小家里就将他捧在掌心，父亲为这个家尽心竭力，最后还是和母亲离了婚。在家的时候，他习惯了别人照顾他，在外地念书的时候终于可以不让别人照顾自己了，却也没学会照顾别人。

他说，结婚和恋爱同居不一样，没有结婚，我们可以开开心心清清爽爽，结了婚，就不能这样简简单单了，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做，那么多亲戚要应付，要买房子生孩子，孩子长大了要上重点学校，为了孩子也要买车子，所以我们只能像陀螺一样围着钱转圈，压力那么大，他真的负担不起。

他说，他念大学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女孩是那种憧憬婚姻一心想当小主妇的女子，所以他退缩了。后来他考了研究生，毕业后到了这所学校，遇到了我。

他说，像他这样不愿意结婚，不愿意生活得太累的人是不该恋爱的，但是生活太寂寞，而他又遇上了我。

他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准备好，你能等一等吗?”

他说，他是真的爱我，他不想失去我。

(四)

闹钟滴滴答答，转了一圈又一圈，它走啊走，仿佛还是在原地踏步。

我的手渐渐凉了，心也有一些凉。我不愿意姜阳不快乐，也不愿意自己不快乐。我告诉自己姜阳是对的，这样下去，清清爽爽也不错，结婚有什么好?姜阳要负担男人的责任，我要工作生孩子，我的责任又何尝轻松呢?

农历年的时候，我独自回家带回了妈妈做的虾酱，看到姜阳津津有味地吃着虾酱，我的心里就酸酸的。虾酱是妈妈亲手晒干腌制的，一个连我妈妈都不想见的人，凭什么吃我妈妈做的虾酱?

我们就这样消磨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越告诉自己不在乎，就越发现自己其实挺在乎。

那天逛街的时候，走在立交桥上，姜阳说，要是你真的那么想结婚，我们就去办个结婚证吧。

“我是说……”他看看我的脸，“你别生气，”他指指不远的小巷子，墙根有几个龙飞凤舞的数字，上面写着两个字：办证：他说，我们办个假证，给你的爸爸妈妈看，其实也是一样的。

如果姜阳说的是笑话，我会笑到肚子疼，但他是认真的，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是的，姜阳不想结婚，连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也会放弃。如果我是20岁的小姑娘，我会等的，5年也无所谓，可是我又过了一个生日，已经28岁了，我不想没有结婚证，更不想要一个假的结婚证，我，等不起了。

(五)

我告诉姜阳，有一个男人追我，姜阳不说话。身边的同事纷纷结了婚，他们问，你们怎么还不结婚?姜阳还是不说话。

我下决心递了辞呈去深圳，姜阳开始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着急了，他要我等他，给他一年的时间，他会慢慢适应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承诺，然后就结婚。

我哭了，在遇到姜阳之前我不知道自己那么想结婚，那么容易哭。爸爸妈妈说女孩的青春很短，如果男人总是想着自己，总是让女人等，那么他的爱或许有问题。我不是有主见的女子，也不够坚强，我不知道等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我怕了，累了，倦了。

姜阳叮嘱我，到了深圳告诉他联系方式。我笑了，算了，你不用这样的。我真的不想和姜阳联系了，联系又能怎么样呢，他这样的男人害怕婚姻，应该也会逃避责任吧，就算我将他拽到礼堂，我们的婚姻也不会幸福。但是，我还是被爱情打败了，刚到深圳两个月，我那么那么想念姜阳，我喝了一点啤酒，给他打电话。

我说，姜阳，我和你联系了，我等你，等你一年啊。一年后我们就结婚啊。

姜阳没有说话，他大约没想到我真的会和他联系，所以我打了电话，他反倒退缩了，他后悔自己的承诺了。

我挂了电话。

(六)

我在深圳，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了，就把从前的很多事都忘了。反正到处都是陌生人，在哪儿不是一样呢?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结婚了，不是和姜阳。我和老公从见面的那一刻起，我们仿佛就是为结婚走到一起的人。

婚礼的那一晚，老公对我说起一件事情：大约是3年前，他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里的女人醉着哭了，说什么谁等谁一年，结不结婚一类的话。女人说她是做心理咨询的，他就记在心里了。后来，他换了电话号码，女人的号码却一直留着。后来，他工作的公司需要做心理咨询，他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后来，他和女人熟了，觉得彼此很适合，爱了，结婚了。他说，他刚开始看到我，觉得看起来很正常嘛，真怀疑那晚打电话的是不是我。

老公说，因为我从来不说起这件事情，所以他也不提。只是现在，他有些好奇，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告诉我他那时的手机号，他的手机号和姜阳的手机号只差一个数字。

我想起了姜阳，我突然知道那个晚上，我拨错电话了，命运和我开了一个玩笑。我想着这件事情，觉得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中还会有淡淡的怅惘?

结婚前，我给原来学校的同事打过电话，他们告诉我，在我辞职一年后，姜阳也辞职了，他似乎是等了我一年的，但是我没有和他联系，他离开了。

这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老公是个大而化之的人，我谎说当时可能是同事借了我的手机用，他就不再追问了。

只是在那以后，我常常会想起姜阳，世界上真有一些男人是恐惧婚姻的，要是我和姜阳在一起，可能会不幸福。我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会想他，他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不愿意结婚的他，其实是等了我的。我们曾经相爱，只是那个秋天，我刚到深圳的那个秋天，在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城市，我的嫁衣丢在某个地方，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