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的烦恼

时间:2022-10-20 06:44:10

老牛的烦恼

桃花开了的时节,牛劲荣也用上手机了。神气活现,咋咋呼呼。仿佛把丢失多年的尊严找回来了。两天一换衣服,一天一刮胡子,心情好了,腰板自然直了,眼睛里也多了些自信,走路的姿势就跟着雄赳赳气昂昂的了。他过去走路可不是这样,完全是两个方向的,让人不得不想起“人逢喜事精神爽”,而由此断定,牛劲荣的确是有了大喜事。

在卧虎镇中学的宿舍楼工地,伴随着飘来的阵阵花香,五十岁的他被迷醉了,心里总觉痒痒的,像被女人的嫩手捏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的空烟盒,更使他静不下来。两手一搓,便又不由自主地向腰间鼓鼓的地方摸去,待掏出手机抚摩一阵后,心中的那份牵挂才算平息。敢情腰中挂了个打开保险的手榴弹,搞得他如此魂不守舍。

按说像他这个年龄,心都比较麻木、沉静了,但不知是被鲜艳如火的桃花勾出了他昔日的风情,还是觉得工地噪声很大,万一铃声响起,自己又听不到,心神不宁的。那会他正在砌砖呢,他不时地摸索腰间的动作,让他显得有点滑稽。

他总觉得错过了来电是他的一大损失。他一建筑工人,没有手机之前,总是人家上班他上班,人家下班他跟着下班。可现在不同了,万一是某工头找自己去干活的电话, 或是某伙计又有了包工活儿请自己去干的电话没接着,他会觉得丢失了一次挣大钱的机会。说不定每日多挣的几元十几元的钱,足够自己打几斤酒喝的。

还有让他惦记的是,他早跟几个在劳务市场相识的女人混熟了,其中两个是有手机的,她们的号码他也知道。既然知道了,他自然要发几个短信给她们,虽然发得还不够熟练,但他很乐意认真努力地去发,从他们一来一往的打情骂俏中把自己的心思就填满了。因此,万一铃声听不到,而错过了回复短信的时间,那将是他最大的遗憾。如果前两种情况都没出现的话,他的虚荣心也能得到满足,毕竟也有手机在人前显摆了。

随着他失望、满足的表情变化之后,他会用肥粗的手掌将手机装入腰间,肥头大耳左右摆动一下,极像扇风样子。大葱似的鼻子往上一抽,并发出剥葱皮声音。被一圈青胡茬包围的肥厚大嘴唇一咧,对跟他同砌一个墙的伙计说:“你猜现在几点了?”

那伙计腰间早鼓鼓的挂了好几年手机了。可他不掏出来看,而是抬头望望空中太阳,再摸摸自己的肚子饿的程度,明明猜个八九不离十,仍一本正经说:“这还能有几点?反正是昨天那个时间!”他就又咧开厚厚嘴唇笑笑,便又有了一种快乐感。

“真牛逼!”声音不大,还是传入他的耳朵。他知道是大侠的声音。循声望去,猫王的萤火虫似的眼睛显然是瞪了他一眼。他并未放在心上。他很得意,他们这是妒忌他。

大侠姓夏,猫王姓苗,他们的雅号,如同“牛逼”是牛劲荣的绰号一样,在卧虎镇建筑公司是有名的金字招牌。是他们三人于三十年前相互叫响的。

“哈哈哈”、“哧哧”的笑声,显然是从猫王那边传过来的。他们俩同砌一堵墙,给他们当小工的娘们,牛劲荣是熟悉的。不知女人又说出啥话让他们两人狂笑不止。虽然他与他们相距不过五米,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便怀疑是自己的耳朵不灵了,还是精力不够集中?他认为大侠是有资格在人前说笑的,毕竟他家庭富裕,儿子又有好的工作挣大钱。从大侠抽的烟卷可以看出,低于三元钱一盒的烟,没见他抽过;猫王也跟着发笑,让他听了觉得人,像猫叫春一个样儿。他认为他那是穷笑苦笑。你猫王再逞强好胜显本事,不是连摩托车都没骑上,破烂手机更别想了!你不就是有两个儿子吗,我还有三个呢。他认为自己跟大侠无法攀比,但小小猫王他自是不放在眼里的。

起脚手架的当儿,他一步三晃地来到大侠的脚手架下面,仰着葫芦头露出笑脸说:“老夏,我没烟抽了,先借你一棵抽。”

“你啥时候带烟了?”大侠自顾摊灰安砖,瞧也不瞧他说。

“我烟瘾上来了,先借你一枝,下午买了还你两枝还不行?”他说这话时,眼光变成乞求可怜样儿,像一个借钱人。

女人说:“哪有那么多熊烟瘾呢!”

他就涎着脸,变为柔和的目光瞅着女人说:“你没瘾,那你的两个孩子咋有的?瞧你刚才把他们调戏的,那声腔就像给你插上了一样。”

女人笑骂着:“流氓!”就举起了手中的铁锨在他面前晃了晃,却不拍他。

“敢情你不是来要烟抽,是来找乐子的。”大侠说。他笑了。

你不抽‘大前门’,不吸‘哈德门’,光抽‘他们’的。”猫王突地冒出了一句。

他当即变脸:“你毛病真不少,真不知愁得慌。”

猫王不紧不慢讲:“不愁不忧又一秋。”

他是在二儿子上初中时学会抽烟的。按他的说法,那是叫钱愁的。

春风得意的日子里,他没有大的烦恼,四十多岁应该是事业的鼎盛时期了,他反倒觉得忧愁

烦恼一大堆。他还曾嘲讽过《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主人公,认为他们是太多愁善感,他认为,年轻就是一种力量,是应该“少年壮志不言愁”,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原来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大儿子初中毕业出外打工了。等二儿子上初中,大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还要盖房子。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另外还要给老人赡养费。这些种种开支,势必会导致财政恐慌。但又不能不供二儿子读书的,他学习那么好,将来上大学是稳当当的。有了烦恼之后,抽烟喝酒便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在家每天必抽一盒烟,必喝两顿散酒。烟是最低廉的烟,实在没钱,烟丝他也不嫌。

自从交了“烦恼运”,就摆脱不掉,而且还像他家的母羊下崽一下二三个。

先是公司倒闭了,他幻想“农转非”的愿望破灭了。紧接的是眼瞅着,跟妻一块干教师的人都转了正,工资增长速度,像开闸的洪水一样猛快。可他的妻子早在他们的孩子小的时候,他就让她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妻子当然埋怨他,他自己也觉得当初的决定是个不可饶恕的罪过。在这种负罪的情况下,有些伙计再叫他“教师家属”,他就认为是莫大的耻辱和讽刺了。

中午下班时,大侠就走到牛劲荣跟前。他以为是来讨债的,不想,大侠却拍着他的肩头说:“牛逼,你买的手机多少钱?让我看看。”

他谦虚了:“没花钱呢。”

“没花钱?那你是偷的?捡的?”猫王在一旁扇风点火。

“你才会偷呢。这是俺儿给我的。”他瞪了猫王一眼,又瞥了大侠一眼。余光当然抛给了猫

王身后的女人。自己心里话,你们两个的儿子也都挣钱了,咋不把旧手机送给你们用呢?

“咳!我儿子要把他旧手机送给我,我嫌旧不稀罕。再说,我也没用处,光浪费钱。”财大气粗的大侠爽快回答。猫王不吱声了。

在往食堂走的路上,大侠手里玩弄着他的手机,忽地来了灵感:“今中午得你请客。”

“为什么?”

“给你庆贺有手机了呗!”

猫王听了他俩的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两眼放光,像酒桌上的美味佳肴,高档烟酒摆在了自己面前。就鼓动着:“对!咋不请酒呢!都有手机了。要是我有了,我一定请酒。”

“你们这不是拦路打劫吗?”老牛极不情愿地。

“请吧。不就花十块八块钱吗,像割你身上肉似的。赶明儿我请。”大侠豪爽地说。

“就是。咱都老伙计了,还心疼一顿酒。后天我请。”猫王口气坚决地说。

他们身后的女人接了话,笑嘻嘻地说:“俺还没见老牛请过酒。你们这不是逼好人学坏吗?”

“还逼良为娼呢!”大侠显然不豪爽了,口气硬硬的味儿。

牛劲荣就不吭声了。他想,被女人揭短,是很没面子的事。在女人面前装小气不大方,不是他的风格。他曾带过这个女人,她那两个肥乳趴在他身上的感觉,让他心痒着呢。再说,在他们俩个没手机的人面前,装出一副大方派头来,无疑会抬高自己的身价。只是便宜了猫王那小子。就显出讨好的样子对女人说:“我请酒可以,下午你得给我当小工”。

“那不容易嘛!”猫王抢着替女人回答了。

四个人进入食堂餐厅后,找一僻静地方坐下,牛劲荣就去订菜了。这时候,学生打菜买饭的高峰期已过,厅内除他们伙计们之外,还有两个教师在喝酒。

牛劲荣问过价格后,订了四个最便宜小菜,又买了两瓶最便宜的酒。虽便宜,一算,也要近十六元,心疼得他掏钱的手抖动了。操!这些钱我要装多少斤酒呢!灌十五元的汽油也跑好几百里路呢。他有些后悔了。

脚步勤快的猫王帮牛劲荣把菜摆在桌上,又用牙咬掉瓶盖,四个酒杯都倒满了。女人就说:“俺不喝的。”

“你咋不喝?牛逼请酒,你这不是不给他面子吗?”大侠急急地说。

猫王又抢话了:“不喝白不喝。不知好东西中用。”

牛劲荣坐在椅子上,两腿一叉,忙招呼已经开始吃饭的几个伙计。他们都推辞了。在一阵“嘿,哈”,一阵乱晃悠后,就对女人说:“喝酒解乏,多少喝点。”

四人就端起酒杯碰了。

在文明安静的学校餐厅内,这几个人的豪迈之声,与那两个静静喝酒的教师,就成了两道风

景线。

一阵高谈阔论时,大侠那盒烟便抽光了。猫王就大大方方地掏出了那一元一盒的假烟,豪爽地摆在了桌上。

女人一杯酒喝去大半,脸就红了,就像校园外的桃花般迷人好看。女人说:“我不喝了,你们匀分了吧。”

猫王勤快的手就麻利拿过女人的酒杯,倒在了自己酒杯里,还故意留了点儿,复又放到女人面前说:“我替你些,这丁点儿你喝了吧”。口气明显带着关心的成分。

老牛只笑笑。大侠望着桃腮,说:“你小子会赚小便宜。”又斜了猫王一眼。之后,毫不含糊地从口袋掏出盒精装香烟,“啪”拍在了桌上。

牛劲荣望着女人的桃花脸,就心花怒放了。又熟练地用肥大的右手把大嘴一抹,油分和水分统统沾在手心里,并两手一搓,用干净的嘴唇说:“来,喝!”

女人喝完酒后,去买回二斤半馒头,先吃了。三个人把白酒喝光,也都瞪起红眼珠,拿过馒头吃饭。这时候,盘中的菜,只有清淡的汤水。女人就去食堂要了一小碟咸菜。

牛劲荣吃过一个馒头后,又习惯性将一个馒头掰开。一半拿在手里吃,一半放在自己面前。大侠人很实诚,认为牛逼今日饭量这么小了,才吃就掰开了。醮过菜汤的馒头刚下口,手便伸了过来,问他:“还吃吗?”

牛劲荣只好说:“你吃你就吃。

“不够,我再去买。”女人站了起来,说。

“够了”大侠和猫王几乎同时回答。

他端起盘子,喝光了汤水,也感觉肚子快饱了。就说:“算了”。

牛劲荣想买手机的念头起于多年前,在建筑公司工地上,看着同行们腰揣手机,羡慕得不得了,眼睛都要掉下来。望着别人轻松熟练地接电话打电话,像坐酒桌上那样逍遥自在,他更妒忌得眼喷火,牙咬得“吧吧”响。那心就像他喝醉了酒,要“哇哇”吐出来般难受。

想当年,人家有自行车,他很快有了;人家安装电话,他也安装了;人家换成摩托车,他也很快骑上了。虽然是贷款买的,他认为贷得值,买得值。太方便,太实惠了。他又想,手机不更方便吗?想什么时间打,就什么时间打,想接就接,不接就老在身上放音乐。跑到啥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方便就让他以为是富有的象征,也让他认为是奢侈了。他们有了奢侈的东西,而他没有,这让他感到一种落魄感。先是羡慕,后是嫉妒,再是愤愤了。

这个愿望不仅一直没能实现,还让他平添许多烦恼。按说,像他这样一个手艺不错的窑匠,建筑历史又算悠长的人,花个千儿八佰的买个手机,只需半月的工资,不算什么事。况且家庭收入也算不菲,母猪母羊一窝窝不断繁衍着,可谓“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年景,投入少产出多,更可谓五谷丰登粮满仓。可他还是不敢企想,这就让他心里感到不是滋味,仿佛比人矮了半截,说话都没底气了:“俺大儿子不要彩礼的话,我很快买上的。”

“俺上高中的儿子半年不要学费,我也轻松用上的。”

有手机的同行,就出计谋说:“那你不会叫儿子倒插门”。

没手机的同行,就安慰他:“你不会让你儿子争取‘奖学金’,或托人办‘特困生’也行。”

他只能是“嘿嘿”笑。笑过之后,他会盘算:将来有一天,自己有手机后,会是啥样子。

总算小儿子上学不中用,初中刚毕业,就被动员去外地打工了。身背的三座大山,还剩一个重的。

日子在不算紧张中平静过着,手中也算有了点存款。正准备着买手机,并且也早到手机商店光顾过几次,还物色好了款式。不料,他由于多贪杯中酒,骑车摔伤了。

他愁时喝酒能醉,高兴时喝醉也能醉。为准备买手机,他把烟几乎戒掉了。实在熬不过去,就涎着脸问人要。猫王那句“光抽他们的”也是从那时就叫响的。

大伙都知道牛逼想手机想疯了,等伤好了再到工地干活时,头脑反应快的伙计就笑着问:“牛逼,几点了?”

他疑惑不解了:“谁知道?”

“你没带手机吗?”

于是他就咧着大嘴笑了。还很遗憾地说,“操!甭提了,这次摔伤,花了一千多元,白扔了一个好手机!”

那人就说:“你耽搁了一个月挣钱,又能买好几个呢。”

“嗨!”他只能叹气了。

一日干包工活,在处理门口上方的雨搭时,他盘算,这次开了工资一定要买手机的。因此脑子里满是“手机”了,以至精力不够集中就掉下来了。虽无大碍,但休养总避免不了。静养一星期后,他又对人讲,如果这次不耽误这几天的话,也能买个好手机。有人就提醒他说,人算不如天算,别穷算计,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于是他就笑了。

风平浪静了一年,养精蓄锐了一年,被“手机梦”折磨了两年后,他本打算又准备买手机时,可他大儿子甩掉了订婚两年的姑娘――显然比年轻时候的他出息了。于是姑娘家里的人不满意了。聚众到他家来闹腾,砸家具。并索要精神损失费和青春损失费,一个大姑娘变为女人的损失费。还扬言, 不痛快拿上,法庭见。理由充分而刁蛮,他只好抛给人家一万四千元,才算息事宁人。这次的打击,让他的“手机梦”是没法圆了。自此在他白天干活的脑海中,这个念头从没闪现过。只是在梦中,呓语里出现过。

谁知道他的这个梦,是他的小儿子帮他圆的。牛劲荣有了手机后,就显出了他往日雄风。声腔高了,使唤小工像使唤自己的老婆孩子。在伙计们面前,葫芦头高抬着。拍拍这个肩头,捣捣那人胸膛,显得天真了。

总之,用大侠的一句话概括:真牛逼得不得了,全工地盛不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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