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条”叔之死

时间:2022-10-19 10:37:59

“油条”叔是连二叔的外号。连二叔外号的来历让人听起来感到有些滑稽。

“油条”叔姓连,排行老二。家住青山县岈山乡青石村。这是一个百十户的小山村。村子西面是奇峰参天、怪石嶙峋、蒿草不长的青石山;东面是乱石滚滚、寸草不长的光腚山。沟沟涧涧纵横交错,把山山岭岭分割得像狼牙锯齿、龟盖猪脸。山是穷山,山上常年光秃秃;水是恶水,无雨是死龙,有雨就成灾;地是薄地,都是青石渣、红石渣、黄石渣“三合一”的大砂岗。三天不下雨是小旱,五天不下雨是大旱,十年就有九年旱。七十年代末,又逢大旱。村里三百多口人吃水要翻一座山头到外村去挑。村干部们研究,决定把期间两派打仗时填死的古井重新挖出来。连二叔没文化,但有力气。为了多挣工分,报名下井。农村挖井,就是用辘轳架在井口,把人送到井下挖土石,妇女们在上面拧辘轳上土。下井的人衣服,披一条大布袋。布袋的一头扣在头上,另一头从两腿之间缠上来系在腰上。井下阴冷得出奇。连二叔在井下挖了两个小时就坚持不住了,身子冻得打哆嗦,上牙打下牙。人们把他拉上来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了。队长立即把他的破棉袄披上,搀扶他进了窝棚,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喝了两碗鸡蛋汤,连二叔才缓过劲来。妇女主任又立马递上一盆油条。这是只有下井的人享受的待遇。连二叔一看油条,两眼就直了!活了近五十岁了,还没吃过油条呢!那油条虽然有黄有黑,但香气扑鼻。连二叔将一根油条抓起来,大嘴一张就塞进了嘴里,腮帮立刻饱满地鼓了起来,眼睛里泪汪汪的,不看人,只盯着盆里的油条。虽然油条吃在嘴里感到有股明矾和碱的味道,连二叔还是一下子吃了一捆。孩子他娘也是苦命人,从小也没吃过油条,趁人不注意,抓了两根,偷偷地塞进破棉袄里。

一捆不够,连二叔又解开了一捆抽出几根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嘿嘿”笑了起来。站在窝棚外面的队长和妇女主任问他:“连二叔,笑的啥啊?”连二叔“嘿嘿”笑着说:“你们信不信?我心思,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可能天天吃油条哩!”

从此,人们开始喊他“油条”叔。开始是打井的人叫,后来全村的人喊;再后来,邻村认识他的人也叫他“油条”叔。人穷没辈分。比他辈分大的喊,辈分低的也喊。开始喊的时候,他只是“嘿嘿”一笑;时间长了,喊的人多了,也就默认了。

“油条”叔膝下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叫连花,结婚后和男人在城里收破烂;老二是男孩。“油条”叔三辈子单传,四十多岁才生了这个儿子,捧在手里怕掉下,含在嘴里怕化了,疼爱得很。村里有个会算卦的小诸葛,给这个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连生――意思是盼望再生一个儿子。

连生这个孩子聪慧过人。穷人的孩子懂事早。从上小学一年级起,到小学毕业,年年考试第一名。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放学回来做完作业,就看姐姐的课本。上到三年级,老师说,这个孩子太聪明了,跳级到了五年级。再后来,上初中、高中,考试还是第一名。九十年代中期,连生竟然考上了鲁东师范大学!这下子全村沸腾了,小山村飞出了金凤凰!人们都说,连生的名字起得好。给他起名的小诸葛也借此名气大了起来,逢人便说:连生,连升吗!我早看出这孩子能升上大学!

连生大学毕业了,分配到离县城近200里地的狼山乡中学。中学地处深山,去趟县城至少要二天。连生回一次家最少要三天。

自连生分到狼山乡一中,“油条”叔老两口就犯愁了。担心在那个地方找不上媳妇来。连生都27岁了呀!据连生说,狼山乡一中大部分是民办老师,真正的师范大学毕业生只有他一个人。乡政府、乡卫生院吃公家饭的姑娘们,连正眼都不看连生一眼。她们盼着进城哩!说媒的倒不少,可是说的姑娘都是农村的,连生也不愿意。吃公家饭的姑娘谁也不愿意嫁到这个圣人不到的地方。连生的婚事成了“油条”叔老两口的心事。“油条”叔唠叨让连生跑跑县教育局,尽快调到城里。连生跑了几次,一点门儿也没有;后来就丧失信心,偃旗息鼓了。看到儿子再也不跑,“油条”叔开始托人找关系,想方设法把连生调进城里。

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老两口又啦起了连生调动的事。老伴说:“孩子他爹,要不找老周的儿子小凡想想办法?小凡不是在县里工作么?”

“对呀!我怎么忘了呢!”“油条”叔恍然大悟。老周是邻村的一个民办教师。七十年代修青山水库时,老周在《工地战报》编辑部工作。那时,“油条”叔是工地出了名的劳动模范。有一天,老周去采访“油条”叔,正赶上大坝合垅。大坝坡上,人抬肩扛,车水马龙。正当两人谈话投机之时,大坝坡上一辆驴拉巨石的地排车断了缰绳,向后翻滚下来。碾盘大的巨石眼看就要砸向他两人的身上。“油条”叔大喊一声:“周老师!快躲!”立即把老周拥倒,并趴在周老师身上。周老师得救了,“油条”叔却砸断了一条腿,留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残疾。从此,两家成了好朋友,逢年过节,你来我往。老周为感谢“油条”叔的救命之恩,还经常拿钱拿物接济他们。老周的儿子周凡毕业分到县城里工作。前几年听说提局长了。

午饭后,“油条”叔提了两只小公鸡就到老周家去了。

晚上,“油条”叔脸上红扑扑地回了家。老伴一看他笑眯眯的样子,就问:“小凡提成局长了吗?老周怎么说的啊?”

“油条”叔朝鞋上磕了磕烟袋窝,说:“老周打包票了!说咱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让小凡想法把咱连生调进城里!”

老伴问:“小凡在什么单位工作呀?”

“嘿嘿!小凡工作单位名字愣长,记不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老周写的。叫什么‘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小凡是主任,不叫局长。”

“什么?当归、知了办公室?收中药的吗?”

“你不懂!别乱说!是写历史的部门!”老伴不识字,经常闹笑话。这一夜,“油条”叔睡得格外踏实格外香。

半月后,“油条”叔又到了老周家一趟。这次消息不太乐观。老周说,给周凡说了。周凡说这事难度很大。乡里学校的老师都想调进城里,竞争异常激烈。不过,周凡说,教育局局长是他大学同班同学,一个宿舍上下铺。周凡说问问教育局长再说。

“油条”叔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后来一听说周凡与教育局长是同学,又有了希望。回家后,和老伴商量,决定亲自跑趟县城找周凡,当面谈谈才好。毕竟是求人办事,只靠电话怎么能行呢?

第二天早饭后,“油条”叔带上治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掖上了30元钱就进城了。青山村离县城50多华里,先要走10多里路到乡政府驻地,再坐公共汽车进城。正值六月热天,田里的庄稼稀疏枯槁,路上暴露着一片白茫茫的灼热烫人的沙砾,蒸腾着一缕飘忽不定的炫目气流,使“油条”叔喉鼻发烧,心头焦躁,两眼也因早风吹刮和睡眠不足而变得红肿。

到了乡政府驻地,花10元钱坐公共汽车来到县城。先到了女儿连花租住的房子,说可能在这儿住一夜。午饭后,连花送他到了县政府。在县政府门口,被保安人员拦住了。“油条”叔拿出周凡的工作单位纸条,保安说“党史办”在县委大楼。按保安人员的指示,找到了不远处的县委大楼。

党史办在二楼。“油条”叔刚上二楼,迎面碰上了周凡。周凡看见“油条”叔先是怔了一旺,然后立即跑过来,攥住“油条”叔的手说:“哎呀!连叔,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我屋!”

“油条”叔进了周凡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喘了一口气,稳了稳神。原本想叫“小凡”,话到嘴边,想到周凡是主任,便立即将“小凡”换成“周主任”。

“周主任,连生的调动一事,你可要多操心啊!”周凡递上一杯茶说:“连叔,我爸和我说过多次了。我理解您老人家的心情。这事难度很大。现在,农村的老师都想千方百计调城里,竞争很激烈。我和教育局胡局长说了,他说要等机会。”“油条”叔站起来,两手攥住周凡的手说:“周主任,无论如何你得操心。这是我和你婶子的心事啊!”周凡说:“连叔,还是叫我小凡好了,别叫主任。你放心,我尽力而为。现在你跟我到教育局去见见胡局长,你心里就有数了。”

周凡搀扶着“油条”叔下了二楼,来到县政府大楼四楼胡局长办公室。胡局长办公室门口左边摆着一盆箭兰花,据说箭兰花辟邪;右边摆一盆青竹,寓意“节节升高”。胡局长看到周凡进来,便从老板桌后走来,握住周凡的手说:“老同学,电话上不是说了么,还亲自来呀?”周凡介绍了“油条”叔后说:“老胡,你一定想办法把连生调进城里。连叔可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啊!”

“是吗?周凡,你应该明白呀!全县农村9000多名中小学校教师,都拼命想方设法进城。你来看看。”胡局长拽着周凡的衣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你看看,这是地委、行署专员写的条子……这是省教育厅两个副厅长写的条子……这是县里的领导写的条子……一百多名啊!老周,我难啊!”

周凡连声说“理解!理解!我不管那些,反正我的事你得操心!”

回到家后,“油条”叔心里一直很沉重。下一步怎么办?“油条”叔想到了小诸葛。小诸葛就是给连生起名的算卦先生。自从连生考上大学后,“油条”叔便对小诸葛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其实,小诸葛也不小,比“油条”叔小几岁。都说他是老成精的人物,算命运不偏点滴,测祸福不差毫厘;据说前算五辈运,后算五代亲,名气大得很。

见了小诸葛,说明来意,小诸葛说:“‘油条’哥,我问你,你办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嘿嘿!这不明摆着吗!当然是私事了!”

“这不就得了!公事在办公室谈,私事得到家里说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从小诸葛家出来,“油条”叔越琢磨越觉得小诸葛说得有理。是应该到胡局长家谈谈的时候了。

总不能空手去胡局长家吧?拿什么呢?老两口商量了商量,带点山果吧!城里人稀罕。老伴给他装了10斤核桃,10斤栗子。毕竟70多岁的人了,远路无轻载,不能让他背着去啊!邻居张三在乡政府做买卖,每天开着三轮来往。老伴和张三一说,张三就拉着“油条”叔来到乡政府,坐上公共汽车来带了县政府大楼。

“油条”叔把山果放在门卫处,只身来到四楼。他正在胡局长办公室门口徘徊时,过来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好像认识“油条”叔,说:“找胡局长的吧?他开会去了,改天再来吧!”“油条”叔赶忙说:“我,我想到胡局长家里去,您能告诉我他家住哪儿吗?”

年轻人“嘿嘿”笑了两声,拉着“油条”叔来到楼梯口一边,悄悄地说自己是胡局长的秘书,并告诉了胡局长家住地址,还一再嘱咐不能说是他说的。

其实,年轻人说的胡局长家很好找,就在连花租房子的北边,是个小别墅,门牌008号,在一个山坡上。“油条”叔找到大门后,正好大门半开着。他悄悄地拥开一扇门,向里看了看。胡局长家院子好气派啊!一个很大的花坛里姹紫嫣红,繁花似锦;造型秀逸的假山上,四周流水潺潺,一丛开得鲜艳欲滴的杜鹃花从假山顶上倾泄而下,似火红的瀑布。一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站在那里看鱼池,两条小黄狗精神抖擞地在她跟前跑来跑去。

姑娘听见门响,转过脸来。姑娘一张鸭蛋脸,黑密密的眉毛,两只像沉在水潭里的黑宝石一样的眸子闪着动人的光。他看见“油条”叔背着东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立即厉声责问道:“喂!喂!你是哪里的?你想干什么?”

“油条”叔一看姑娘不欢迎,嗫嚅着说:“同志,我,我找教育局胡局长。”

“你,你怎么知道他住在这儿的?是谁告诉你的?!”

“嘿嘿,是胡局长的秘书啊!”

“他有什么秘书!一年365天,他300天不在这里!以后别到这儿来找他!”“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油条”叔垂头丧气地回到连花家,放下山果,立即跑到周凡办公室。正好周凡在办公室。和周凡说了刚才的遭遇,周凡立即说:“哎呀!连叔!你怎么找到哪儿去了?是谁告诉你那个地方的呀?”

“嘿嘿!是胡局长的秘书啊!”

“胡局长的秘书?以后千万不能到那个地方去了!再去,本来能办成的事也会办不成啊!”

“周主任,咱办私事能在办公室谈吗?办私事不都是到家里谈吗?”

“连叔,胡局长感冒住院了,在县医院三楼。他的家在县政府家属院22号楼8单元8号。您千万别再去今天那个地方了!”

周凡又说:“连叔,我爸说您老人家心脏不太好,还有高血压;以后有事让连生跑吧!”

“油条”叔一听,立即摆手说:“周主任!您千万别告诉连生,我是背着连生活动的。他多次嘱咐我别花冤枉钱,别跑冤枉路。他要知道了,就坏事了!周主任,您千万别和连生说啊!”

“油条”叔回家,把这次进城的事情向小诸葛说了一遍。小诸葛哈哈大笑说:“我的‘油条’哥!你不该上那儿去!你知道你找的局长的什么人吗?”

沉默了一会儿,小诸葛又说:“说给你你也不懂。‘油条’哥啊‘油条’哥!你‘油条’了这么些年了,怎么还不‘油条’呢!你送礼的水平还停留在解放前的水平啊!你那两个核桃栗子值不了多少钱!现在土特产早已拿不出手了!只要有了钱,到哪里都能买到!”

“油条”叔听后如梦方醒,连声说:“是!是!我脑袋瓜子怎么就不开窍呢!他叔,你看我该怎么办啊?”

“胡局长不是住院了吗?机会给你送来了!你懂不懂?局长住院正是送礼的好机会啊!”

“对!对!我也这么想。是不是提两提牛奶看看去?”

“哈哈!”小诸葛一边大笑一边问:“‘油条’哥,你到底想不想办成这件事啊?”

“看你说的!我和你嫂子日思夜想地想办成哩!”

“那好!你带这个去!”小诸葛做出用手点钱的样子。

“送钱?哪……哪得送多少?”小诸葛伸出了五指。

“5000?”小诸葛摇了摇头。

“5万?”小诸葛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油条’哥,听说乡政府干部为了上调提拔,10万20万地送啊!”

“啊!”“油条”叔吃惊地瞪着两眼。“5万”的数字把他吓呆了。他两辈子也混不了这些钱啊!

“我……我……我哪有这么多的钱啊!不怕你笑话,我……我只有去年卖山果的2000块钱。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小诸葛很同情这位老实人,说:“‘油条’哥,这样吧!我借给你8000,你写个借条,月息5分。我不怕你还不上钱,有连生哩!”小诸葛当时就点出了8000元,对“油条”叔说:“凑一万,你去试试。他要收呢,说明有希望,找机会再送大钱;要是不收呢,要么嫌少,要么真的不好办。”

“唉!他叔!我遇到难处了!就按你说的办。我和你侄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啊!”

“我说‘油条’哥,我还得交代你几句。你去医院不能拿现金。现在不兴送现金了。你去城里银座超市,换一张一万元的购物卡。胡局长不是喜欢吸‘中华烟’么?去医院的时候,借给他点烟的机会,把购物卡给他。”

就这样,“油条”叔来到县医院三楼胡局长住的病房。胡局长病房的桌子上、床底下、墙角里堆满了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精美礼品。有高度西洋参、鳖血大补宝、冬虫夏草养神丸。还有大小十几个花篮。那些开败的花都有序地摆在墙角。鲜花品种很多,有香水百合、非洲菊、易忘我、郁金香、黄扶郎、马蹄莲……所有的鲜花都用彩塑手揉纸包装。要是将病床向中间一挪,活活像个灵堂。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正坐在胡局长床头上削苹果。那姑娘削得很仔细,很认真,刀刃在苹果上游弋成一道闪亮的弧线。姑娘像一位职业雕塑家,在动用她所有的审美感觉和艺术细胞,去创造惊人的艺术作品。

“油条”叔刚进门时还眩晕了一阵。静了静心,才说:“胡……胡……胡局长,听说您住院,俺来看看您了。”放下手里的牛奶,从怀里掏出一盒中华烟,取出一颗,递给胡局长。胡局长抬了抬手说:“是你呀!医院不能吸烟。你听周凡说我住院了?”“油条”叔立即回答:“是!是!是!”然后把那盒烟连购物卡放在胡局长的桌子上。

“你回去吧!周凡和我说多次了。这事难度很大啊!有机会研究研究再说吧!”

听到胡局长说研究研究,“油条”叔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激动不已。从医院出来,走路也有劲了,笑脸比平时多了几倍,害得路人都以为他交了好运,中了大奖哩!

‘油条”回到家,和小诸葛一说,小诸葛立即瞪眼了,连声问:“我问你!你放卡的时候和胡局长说了么?”

“嘿嘿!没有。你想,要是提卡的事,胡局长能收么?他床边还坐着一个姑娘,看样子不像他的孩子,守着外人他能要么?”

“哎呀!胡局长住院,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人来人往,你不和他说,他知道是谁送的?再说,卡丢了怎么办?”

“嘿嘿!不可能。胡局长好像看见那张卡了。胡局长看见后才说出院研究研究呢!”

“那就好。不过,我建议你过十天半月,你还得去局长家看看。”

过了半月,没听到周凡的消息,“油条”叔沉不住气了,打算到胡局长家试探试探。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从女儿家来到县政府家属院。本来女儿要陪他来,他说:“马路上乘凉的那么多人,还有打劫的吗!”

“油条”叔来到县政府家属院22号楼8单元8号。局长家安着防盗门,防盗门森严而结实,透射着高级抛光漆才有的清冷的光辉,门把手、门框等易感光部位,放射着电弧一样的刺目光芒。

“油条”叔敲了两下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一看“油条”叔,就一只胳膊随意地斜倚在门框上,与身体构成了一个谢绝入内的栅栏。

“你找谁?”

“我找胡局长。我听说今天胡局长刚回家。”

说话间,胡局长来到门口,看是“油条”叔,“哦”了一声,立即转身,说“进来吧!”

“油条”叔进门,不敢坐,站在那儿。胡局长家里装饰真好啊!客厅四周全都贴着有凸凹花纹的乳白色壁纸,头顶上是一个由三个灯盘组成的缀满了灯饰的吊灯,地面铺着浅浅的驼色的富有西域风情的绒毛地毯,图案非常柔和,给人一种软绵的感觉;临窗的墙角是组合音响,窗的另一侧有一个酒柜,透过玻璃拉门,看到里面摆满了各种中外名酒。电视柜上面用一个红色布盖着一个大彩电,中间一层是一台相同牌子的录像机;此外还有一个带穿衣镜的组合柜,门口的边上有一个精美的鞋架。

胡局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喷着酒气,翘起一条腿,眼皮也不抬,挥了挥手说:“坐吧!”没有称呼,没有客套。“油条”叔看到旁边有一个椅子,就坐了半个屁股,腰身尽力挺直,恭敬地看着胡局长。胡局长从茶几上的中华烟包里取出一支烟,扬了一下,“吸烟吗?”没有承“你”;没等“油条”叔回答,就立即把那支烟向桌子上一摔。

胡局长可能累了。闭着眼说:“你儿子的事不好办啊!你知道,城里的学校教师一个萝卜一个坑,编制卡得很紧。全县农村9000多名中小学教师,谁不想向城里调啊?你知道,增加一个编制,县长说话才行啊!”

胡局长左一个“你知道”,右一个“你知道”,好像“油条”叔真知道似的。“油条”叔只好说“我知道”。

胡局长说完了,“油条”叔嗫嚅着说:“胡局长,我来没给您带啥东西。你住院的时候,我给您了一张一万元的购物卡,你买点补养品补补身子……”

话还没说完,胡局长立即仰起脸来,目光对准了“油条”叔的两眼。胡局长看人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要透视“油条”叔的五脏六腑。“油条”叔被胡局长的目光锁住,好像被枪口对准了眉心。

“什么?你放了一万块的购物卡?!”

“是。胡局长。山里人不懂事,不知道该给您买点啥,就给您了一张银座购物卡。”

“不可能!我怎么没见到!?”胡局长立即回头喊:“蓝翎!蓝翎!你出来!”

胡局长夫人从卧室里出来,冷冷地问:“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我住院的时候,你见过病房里有一张购物卡了吗?”

“没有!”局长夫人说完,“哐当!”一声把卧室门关上。

胡局长没在乎夫人的情绪,又立即拿出手机,很快地拨通了一个电话。

“小于呀!我住院的时候有个老同志给我送了一张购物卡,你注意了没有啊?”

“没有呀!我的大局长!你的购物卡是不是太多了,数不过来了呀!”一个女人甜甜地回答。

胡局长又拨通了一个电话:“小张啊!我住院的时候,有一个老同志看我,给我送了一张购物卡,你注意了没有啊?”

只听见一个年轻女人嘻嘻哈哈地回答说:“局长大人啊!没有见过呀!你在哪儿啊?要不要我过去呀?”

胡局长“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对“油条”叔说:“你看你看,都没有见,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样办事啊!你送烟送酒我可能收,你送钱我能收吗!我是领导干部呀!”

这时候,“油条”叔脸色蜡黄,浑身战抖,张着嘴想说什么可说不出话来。

“你回家看看,是不是没带来啊?是不是忘在家里?回去找找吧!找到了也别送来。有事我会和周凡说的!”

“油条”叔下楼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从胡局长家出来的。他走出宿舍大院,踉踉跄跄地来到马路上。马路上乘凉的人很多。他被灯光一照,一阵眩晕。他竭力地稳定自己,让自己不倒下。可是,他还是一头栽在地上了。

他仰面朝天,口吐白沫,四肢抖动。一个乘凉的姑娘跑过来连喊:“大爷!大爷!你怎么了?”他只是张着嘴,瞪着两眼。他说不出话来了。等到“120”赶来,“油条”叔已经不行了。

“油条”叔一直瞪着两眼。他是对连生的牵挂,还是对老伴的眷恋?是对尘世的遗憾,还是把死看成解脱?

“油条”叔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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