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彪子在微笑中永诀

时间:2022-10-19 05:17:58

与彪子在微笑中永诀

2005年4月1日夜里,劳累了一天的彪子突然被一阵巨痛惊醒了。这疼痛实在很蹊跷,彪子忍了又忍,大汗淋漓,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让我给医生打电话,请人来打止痛针。就这样,勉强捱到了天明。

我心里再次惶惶然:难道换上的新肝在他肚里出问题了?

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到第一中心医院,彪子再次被推进了那圆圆的罩子。腹腔、头部、肩、脊椎……一个部位一个部位仔细地检查着,折腾了两个小时才下地。

避着彪子,曾为他第一次主刀换肝的沈教授对我说:“秋芳,这事儿不能瞒了。我准备告诉他,你觉得他能承受吗?”

“我猜,他已有感觉了。”

晚上,沈教授来了,往椅子上一坐,语气平静,直入主题:“傅老师,复发了。”“在哪儿?”彪子并没有一丝迟疑,他端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盯着沈教授。“还在肝内。需立刻住院全面检查,然后拿方案。”沈教授果断地说。

从影像学角度来看,再次换肝还是有希望。国外有这样的病例,换完一次,一个月后再换,让血水过滤一下,效果应该不错。

4月24日,我们跟随沈教授回到了天津,那里有他的“精锐部队”,他们将为彪子做第二次肝移植手术。4月27日早7点,彪子的病房已围满了人。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劝他别紧张,他说:“你们看我紧张吗?跟上回一样,睡一觉就出来了。”

那时他靠在床上,大家围成一圈坐在他身边。所有的女同胞都抢着和彪子拥抱,彪子开玩笑说:“芳芳,你就眼看着她们占便宜?”我也笑了:“我要收费了啊,拥抱一次五块钱。”大家笑作一团。

方圆一边拥抱彪子,一边吩咐文林:“快,给芳芳五十。”

彪子说:“你怎么哄抬物价,五十块能抱十次。”

“哟,我听错了,那你还欠我九次。”

彪子嘿嘿地笑:“攒着,攒着。”

这时,麻醉科主任来了,大家知道他是来接彪子去手术室的,空气一下凝固了。彪子说:“等会儿,您让我抽口烟。”他仍然坚持要自己走到手术室。

这条路很短,从病房走到楼道中央的护士站,再乘电梯就可以直达。路上没人说话,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也握住我的。一群人挤进了电梯,一眨眼,手术室那一层到了。大家刚准备下电梯便被制止住,原来,亲友只能到此止步,出了电梯就是手术室了。

大家傻傻地愣在那里。我只觉得浑身的细胞在缩小。我拉着彪子的手不放,彪子也不再羞涩,一转身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令我有些窒息。

我在哭,所有的女人在哭。半晌,彪子捧起我脸,用大拇指抹去我的泪:“好好的,等我回来。”我抬眼看他,他的眼圈红红的,潮水似要往上涌。

终于,他坚定地一转身,走出了电梯……

秋芳啊,

傅老师以后真的不能再拍戏了

第二次手术过程极其漫长。我瘫在沙发里,方圆拉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不时给我端水,擦泪。她的包里揣着“牛黄清心”,看我挺不住了,就随时塞一丸在我嘴里。后来才听她说起,就在我去医生办公室签字的时候,彪子把她叫到身旁:“方圆,我进去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这几个小时芳芳最难熬。”方圆连连说:“你放心,你放心,我寸步不离开她。”

真的难熬啊!上次手术进行了12个小时。我想,如果这次十三四个小时能下来就算是顺利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电话。

四个小时、五个小时过去了,没有电话……

晚上六点多,冯小刚和葛优急火火地赶来了,大家坐在屋子里,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划过。朋友们在聊着什么,我呆坐在沙发上已全然不知。

七点半,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心跟着颤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武警总医院的郑副院长从北京打来的:“我是老郑。小妹,你可得挺住啊!”我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人从沙发上弹起来:“怎么啦?!”

电话那端变得支支吾吾:“嗯……没怎么,手术挺顺利……小妹你放心,沈教授他们技术高超,你要注意休息……”放下电话,我的手一直在抖。朋友们看我脸色煞白,都转过头来,瞪眼看着我。

“怎么了,电话里说什么?”不知谁问了一句。我被方圆按在沙发上,嘴里塞进一丸牛黄清心。

“是郑副院长,他说让我挺住……”没说完我便呜呜哭起来。老郑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事才让我“挺住”,一听我那惊愕的语气,显然还一无所知,才又把话吞回去。

那一刻,我的慌乱让所有人躁动起来。优哥直着眼睛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小刚“吧嗒吧嗒”不停抽烟……方圆把我的手机没收了,谁来电话都不让我接。

夜里11点半,手机又响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紧盯方圆的脸。

“是沈教授。”方圆说着,把手机递给我。里面传来沈教授疲惫的声音:“秋芳,我下台儿了,你们到我办公室来吧。”我的眼泪一下涌上来,沈教授下了手术台就意味着手术最关键的部分已顺利完成了。余下的工作由他的大弟子朱志军主任继续做。

小刚、优哥、小陆、志诚、姐姐们……十几口人全聚在沈教授办公室。我哭着握住沈教授的手:“辛苦您了。”大家围着沈教授询问手术情况,沈教授一脸沉重:“恐怕……恐怕傅老师将来不能出去拍戏了。”

大家不语,都在琢磨这句话的分量。

“那他的生活状态还能恢复成第一次手术后那样吗?”小刚打破了沉默。

“应该可以,但恐怕恢复的时间比第一次要长。”沈教授的表情始终很严肃。他第二天在北京还有手术,要连夜赶回去。

路上,沈教授又给我打来电话,沉重如故:“秋芳啊,傅老师以后真的不能再拍戏了。我们都很喜欢看他的戏,但你千万不能让他再受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让他好好休息,什么事都不让他干。”我以为他是在责怪我上次手术后没让他休息好,认真地答应着。

“我……我是说……恐怕这半年,他什么事也干不成了。”

“您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他像上次那样了。”

沈教授不再说话。

曾经有过一闪念,我对沈教授的潜台词心知肚明。他其实是在说,彪子最多只有半年时间了。但仅仅是一闪念,我便强硬地将它扼灭了。不能,不能再存留任何不利的意念,它们只会带来不祥的后果。

而事实上沈教授的确是在暗示我。

很久以后他才说,打开腹腔那一刻他的心都凉了!癌细胞已经布满整个肝脏,顶出了隔肌,侵犯到胸腔,右肺的一角已经被他切掉,创面是他做的手术里最大的。他恨不得戴上显微镜把所有隐藏的癌细胞都切干净,但是他办不到。再切,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你要抱着我,要不然就疼!”

彪子的病情稍稳后,征得医生同意,我将彪子接回了家。

7月28日下午,彪子突然发烧。我用酒精给他物理降温,效果不好,便催着他去医院。他坚决不肯,像是知道去了医院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只好打电话问医生,在家给他输液。第二天一早,彪子已经不能下地,头脑也不清醒。我急了,打电话给郑副院长。武警总医院派了急救小组和救护车,把彪子接到病房。路上彪子一直说着胡话。住院第三天,他终于退了烧,又被送去做CT。彪子虚弱极了,可是仍没忘了对医生们道谢。小刚来看他,彪子正弯着腰上床:“哥,你看我现在就跟个八十岁的老头似的。”彪子的口气很轻松,大家心中却灌满了铅。

沈教授看了CT的结果:“傅老师这次回不了家了。”“不可能!不就是发烧吗?烧退了再养几天我就带他回家!”我的意志拼命抵抗着,不让大脑接受任何“不良信息”。

“这一次,傅老师肯定回不去了。他这是肿瘤热,再好的抗菌素也没用。”沈教授让我看片子:“已经布满了气管,随时会出危险。”

我相信沈教授不是吓唬我。我呆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不能言语……

当时儿子聪聪正在加拿大游学,8月7日回来。我请沈教授无论如何让彪子坚持到那一天。

彪子已不能正常进食,但依然喜欢擦背。自从他病了,我一直叫他“宝贝”。每次问他:“宝贝,敷敷背吗?”他总是爽快地答应。我每天把毛巾泡在热热的水里,拧干后缓缓展开敷在他的背上,彪子舒服极了。现在想想竟是那样幸福,不管怎么样,人在呢,你还能为他做事,为他忙碌。

彪子的骨架仿佛已支撑不住躯体,从床上坐起来,佝偻得很低,我坐在他的对面,让他把头架在我肩上。

“聪聪呢?”有一天彪子突然问。我的心一下收紧,他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在加拿大呢,是不是想他了?”我已经决定把儿子提前调回来。“嗯。”彪子点点头。“那我让他回来。”

“不要。”彪子使劲摇头,“咱别给学校添麻烦。”我又问了几次,他依然摇头,想到再过三天儿子就要回来了,医生也保证近几天不会有问题,便依了他。

彪子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下垂,下颚松弛,舌头发硬,对他说任何话,他只点头或摇头。他躺在床上,左手总是往上抬,举到头顶上,他说不出话,我便一直不懂他的意思。我绞尽脑汁猜,问他:“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摇头。

“想抱抱儿子?”

又摇头。

“是要我搂着你吗?”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个想法。他使劲点着头,皱着眉头,像是埋怨我:“你怎么才说对呀。”我赶紧挤到他的床上,把他的头搬起来放在我的臂弯里。

“要不然就疼。”彪子突然开口说了话,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护士们笑了,笑他像个孩子。是啊,已经痛至骨髓,他还在为自己的“撒娇”找辙。

我吻了他,那是心灵的约定

自从说过“要不然就疼”之后,只要我看他歪在床上不肯躺好,便让他靠入我的臂弯里跟他说话。有次我问他:“彪子,下辈子我还嫁给你好吗?”他努了努嘴唇,没说出话。“想说什么?下辈子你还要我吗?”他又努了努嘴唇。

“他是不是想让你吻他一下?”二姐在一旁突然悟到了什么。彪子使劲点点头。我的泪一下涌上来,把他抱在怀里。我知道彪子的方式,他一定是想说:“让我下辈子娶你,你倒是先吻我一下啊!”我吻了他。那是心灵的约定。

8月19日夜,彪子的血氧和心率突然出现强烈波动,直到清晨才平稳下来,院方提出抢救方案,要把彪子转到ICU抢救室,必要时切开气管,上呼吸机。我没同意。彪子的肿瘤遍布全身,重要内脏器官的功能正在衰竭,切开气管只是延长几天时间,可救不了他的命。可以想象那种创伤是何等痛苦。

记得彪子曾跟朋友开玩笑:“等我快不行时,求医生给我开个后门,让我安静地走。”虽是玩笑,但我从中领悟了彪子的意愿,那是他的权利,是一个人对死亡的权利。

有本书中说,如可能,应在病人回天乏术时,把他安排在单人病房,停止一切侵犯性的治疗,让临终者在宁静和安详中去世。这是重要的权利,临终者的精神未来和福祉都依赖这种权利。它让我对死亡有了重新的认识。

彪子最后一次进食,喝了很多甘甜的黄瓜汁。

止痛泵缓缓释放出的药液让彪子整天都在沉睡,没有痛苦。想让他喝水或吃东西时,就把泵停了,一会儿他便会清醒过来。

一天我在病房里吃黄瓜,满屋子散发着一股清香。彪子闻到了,口中嗫嚅着。

“你也想吃黄瓜,是吗?”他点头。我切去黄瓜最上面一段,将余下的送到他嘴边,想用汁液润湿他的双唇。没想到,他突然张开嘴,“咔嚓”一口咬下一寸多长。他的吞咽功能已近衰竭,我大惊失色,伸手往外抠。彪子竟死死咬住不放。我连连说:“宝贝,别急,我榨了汁再喂你。”他这才点点头,松了口。

印象中那是他最后一次进食。喝了很多,甘甜的黄瓜汁滋润了他的双唇,更滋润了我们的心。

聪聪你看,爸爸在笑呢

8月28日夜,彪子比任何一天都清醒,眼神极其清亮。他的头能够最大限度地转动。他看看沈教授,又看看我。沈教授大声地问:“傅老师,知道我是谁吗?”

他点头,轻轻地。“傅老师,咱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又点头,然后转过头看我。

“宝贝,认识我吗?我是芳芳。”他还是点点头,眼睛用力眨一眨。

“宝贝你记住,我永远爱你!”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待回答。他好像连点头的力气也耗尽了。为不让我失望,他又用力眨眨眼。看他的模样,就像听话的孩子,善良、无辜。我的心片片碎裂。

“宝贝,不要怕,我陪着你呢,你不孤独。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知道吗?”他听懂了,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神那样顺从,那样温和,流露出深深的爱与不舍。我用力把他抱住,在他的脸上、唇上亲吻着。一忍再忍的泪水奔涌而出。

29日早上7点,彪子又醒了,依然平静,依然没说话。医生打开止痛泵,他又昏睡过去。那是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

下午1点,血氧开始慢慢下降,氧气面罩没用了。

小徐从学校火速接回聪聪,朋友们全都赶来。医生反复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是否同意切开气管抢救?”

我回答:坚决不!

往往有一些人,生离死别令他们失去理智,忘记了一个词叫“无力回天”。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帮他修剪指甲,用酒精棉签将指甲周围清理干净,用棉签在他的耳内轻扫一圈。这是他平时最喜欢让我为他做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了……

午夜12点,对将走的人是“坎儿”。渐渐地,他吸气变得很短,呼气很长,像是在叹息。医生说那是叹气式呼吸。

8月30日8点57分,血氧直线下降。彪子生命力顽强极了,坚持了18个小时,容我们送出很远,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无声流泪。“时间不多了。”医生提示着终点的距离。

一路上,他的生命之光越来越弱,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必须陪我的彪子走到底!

仪器上的数字急遽下降,我的心随之一再地失重。显示屏上呈现出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生命的电波消失了。“现在开始计时。9点35分,傅老师离开了我们。”医生说。

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瞬平息。我仿佛看到爱人的灵魂已离开千疮百孔的躯体,安然飞升。我的身体慢慢舒展,置身于一种温暖之中,就像他曾无数次拥我入怀。

没有人恸哭,周围安静极了,大家守护着这份尊严,这份神圣。

我用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眼:“彪子,一切都放心。不要怕,记着,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记住我永远爱你。”我反复地说着最后的叮咛。我亲吻他的额头、嘴唇,他的样子十分安详。

为他更衣时,姐姐扶他坐起来,正好面对着我。我惊呆了!彪子在笑,笑得那么生动,那么顽皮!

我拉住儿子的手:“聪聪你看,爸爸在笑呢!快把叔叔阿姨叫过来!”伤心哭泣的朋友们闻讯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全都愣了。彪子确实在笑,面颊的肌肉向上提着,嘴唇抿得很紧,嘴角向上翘。像是刚刚实施了一场恶作剧,又像是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笑容都很灿烂。三分腼腆,七分得意。

彪子的妈妈来了。她坐在儿子身边,捂住嘴无声地饮泣。

“妈,他在笑呢。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都陪着他,他一定很满意。对他这一生都很满意。”

彪子……

(有删改,主标题和副标题系编者所加)

编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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