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追求成就了我们

女儿前年考大学了，我当时问她想考什么样的学校，她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名校了！”如今的孩子，多么幸福，挑选学校，挑选人生的机会比比皆是，回想当年，艰苦的年代，追求的权利如此微弱，呐喊的声响如此杯水车薪，然而我却怀念那段时光。

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中国社会还在饥荒与中折腾的时候，我出生了。因为母亲营养不良，我出生的时候只有4斤重，犹如小猫一样被扔在了簸箕之中双眼都睁不开。接生的邻居大婶对我母亲说：“这孩子活不了，扔了吧。”母亲没舍得，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儿子，父亲盼望已久。母亲把我捂在怀里坐了一天一夜，我终于“活”了，成就了我倒霉捣蛋的一生。

从小老师就说我智商高，我也信以为真，学习一向很轻松。由于，镇上出现了一种叫农业中学的学校，学费便宜，因为家里很穷，我便放弃了镇上中心中学，去了农中。当时根本没想过要考大学，上学也就是混混，尽量早点出来学个手艺，好帮家里减轻点负担。贫下中农的小孩还能变成地主吗？不可能。考上大学能吃饱吗？其实也不确定，而且我所在的学校真的很差，考大学几乎是不指望了。

我的高中生活就在逃课出去挣钱上课中度过。70年代的高中，半天干活半天上课，而我逃课一逃便是一个礼拜。我逃课不是为了去玩，而是去挣钱，家里实在太穷了。父亲虽然是队里的队长，但他严肃古板并且极端刚正不阿，家里只有比别人还穷，母亲是个能干并且任劳任怨的妇女，因为爱她，所以我需要赚钱。过很多营生，16岁的时候，早上4点开始骑5小时的自行车到周边海产品基地贩卖带鱼，一天可以赚好几块钱，70年代的几块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一个包子才5分。平时不上课，我就在别的村子的河边钓鱼摸虾捉蚌，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从初中开始，我就再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哪怕是交学费。平时总是偷偷在床底下藏着一瓶1块钱的烧酒，如果父亲干活回来脸色很难看要骂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时候，我就把这瓶酒拿出来摆上，父亲的情绪就会缓和很多。家庭的琐碎让我忘了考大学与曾经的梦想，我也曾经梦想成为一个知识分子，戴上心爱的眼镜，在大学里谈恋爱，将来成为一名工程师，拎着大皮包。而我离这个梦想越来越远了。

虽然偶尔去上学，但数理化这些需要一些灵感和小聪明的学科我学得很不错，然而英语、语文、历史之类需要长时间积累的学科，成绩很不理想，严重偏科。同桌的女生是我的好朋友，她的父母亲是中学老师，她学习又认真，渐渐超过我向前奔去。79年考大学，记忆非常模糊，我参加了，但内心完全抱着放弃的态度我要赶快考完试，然后跟村里的大人一起去上海嘉定学泥瓦匠的手艺，这样一个月可以赚好几十。考试的过程已经模糊，考试的分数我还记得，特别是语文，120分的试卷，我才考了59分，作文是完全不会写的。

那一年，过去得很匆匆。我父亲好朋友的儿子周平考上了南京医科大学，他去上了大学，而我去了上海拿起了泥刀。

然而梦想总是会照进现实的。第一年的工地生活没我想象的那么好，远远比在家务农累，重活累活都是我们小的干，同时，我还是一个学徒，没有工资，只有到年底师傅给的意思性的红包，而一个从小城市出去大都市所受的各种歧视也让把自尊心看得很重的我郁郁寡欢。这一切让我感受到小小个体在这个社会靠自己的苦力谋生的不易。过年，我穿着褴褛的衣衫去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我看到了周平，虽然大家都穷，都穿得灰头土脸。然而周平在大学大半年所陶冶出来的气质一下子把我们甩出很远。那种精神与自信，那种优越的人文环境中培养出来的从容与淡然，那种对未来充满想往的神情一下子把我们打倒了。说起大学的各种好，周平侃侃而谈，他说一进了大学，他就是公家的人了，不但学习期间的吃穿用度都由国家出，以后工作都是国家安排。这让大家流下了长长的哈喇子，想到我在工地上搬砖头，不分日夜地干活，周平的生活更是像活在天堂里。而且他说大学有一个超大的图书馆，凭学生证可以随便借书看，一个老师只教几个学生，学生经常都在老师家吃饭生活，这样的生活对我们这些小子来说简直是奢侈到了极点。

大学的生活代表的不仅是文化人的有品位的生活，更代表了这一辈子的前程理想，特别重要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用花一分钱呀！一路上，我忧心忡忡，我不比他笨，我也可以有这样的生活啊，而为什么我现在在这里？回到家，家里人都在，大姐的未婚夫也在，父亲的表情很严肃。我慢慢地倚着墙角不敢出声。母亲叹气对我说：“你姐夫想要考大学，可是，这样你大姐怎么办呢？”大姐的未婚夫是到我们那里插队的知青，官宦后代，高中毕业，长得一表斯文，戴副眼镜，我心中的大学生就长这样。“考！爸妈，我也要考，我跟姐夫一起考。只要姐夫以后还是娶我大姐就好了！”我大声说。父亲勃然大怒：“你们这帮小兔崽子要逼死我啊！你也考？我哪有钱啊，给你们每个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拦住了父亲马上要伸向我的手。我知道母亲一向是非常善解人意的。“考吧，汉石（我的小名），只要学费生活费你自己挣出来爸妈都不反对”，转而又对姐夫说“你考上了别忘了我女儿就好了，你们都大了，做事情都听你们的。”那一夜，我听到父亲平时的气管炎又加重了。

第二年，我和姐夫一起走上了复读的道路。复读班的学费要3块钱，我起早贪黑捉鱼捉虾摸田螺把学费赚了出来。干活，学习，学习，干活，生活如此重复。我突然发现，上学的生活真的要比干活舒服太多了，虽然精神负担较大，但与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与满手水泥灰的工人相比，学习绝对是一个高档的职业。因为原来的数理化基础很不错，我的复习集中在语文英语上，每次早起去外地贩卖东西的自行车上，我交换轮替地背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和“you are welcome”。清晨四五点，天还未亮，乡间巷陌一片寂静，用力地转着自行车脚踏板，口中朗诵着各种语言，穿梭于田园阡陌之间，与星空为伴，与虫鸟齐鸣。

第二次高考，我印象深刻，考点就在我们镇上的高中，吃了大姐特意给我和姐夫煎的奢侈的荷包蛋，我们出发了。7月的天气，闷热难耐，我们在隔壁的考场，姐夫比我更加胸有成竹，他的底子更好。监考老师居然是我的初中老师，初中老师见到我也非常高兴，特意把她的清凉油给我擦好，又把白色的确良手绢放我桌上。题目做得非常地顺畅，那三天的考试，我的心态非常地好，可能有一年的社会历练，我格外珍惜这一次的机会。

最终，我考上了邻市的理工大学，姐夫也顺利考回了他家乡的师范学校，而且姐夫带走了大姐。这样的结局，让我们感谢上苍，感谢生活。如今，面对我的孩子，我更期待他能做他热爱的事情，学她感兴趣的。要知道，“追求”成就了我，也成就了我们这一代的大学莘莘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