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还要和你斗”

我爷爷生肖属鸡,奶奶属狗,民间有种说法“鸡狗相冲,婚姻不合”。二老的确斗嘴斗到耄耋之年。

奶奶常说好狗不跟鸡斗,从没见过你这样好斗的老鸡公,一斗就是一辈子!爷爷大笑,好鸡就爱跟狗斗,来生还要和你斗!每见二老斗嘴,我都会“趁火打劫”。正是从他们无数次的斗嘴中,我得知了他们平素不肯对人说的好多秘密,而且知道了斗嘴对于他俩就像做菜加作料,少了,就没滋没味了。

奶奶的家乡在南京六合灵岩山下。那里有漫山遍野的琼花仙草,玲珑剔透的雨花石,当然,这也是她和爷爷一辈子斗嘴的由头。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美丽清晨,当时19岁的奶奶正从池塘里拎起一桶水,摘下一朵粉红的荷花,忽然远远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戴着大草帽,挑着一对竹箩,顺着沾满露珠的青草小路向这边走来。她想这人真滑稽,太阳还没晒人就把帽檐压得这么低,边想边提起桶不经意地走了,大辫子在海蓝布的大襟褂后一甩一甩。

谁知回到家水刚倒进缸里,外面就响起嘹亮的吆喝声,:“换鸡蛋喽!4个铜板1个。”奶奶的母亲忙唤着:“珍儿,珍儿,换鸡蛋的来了!”奶奶提着小竹篮走出来,奶奶的大嫂说:“珍儿,人家换鸡蛋都是3个铜板1个,这人是4个铜板1个,快把鸡蛋都拿来换!”奶奶伸手接过那人递来的铜板,急匆匆又回到屋里去。不料当她一手抓着3只鸡蛋跑出来,那人已经挑着竹箩走出很远了,她追出村口大声喊:“换鸡蛋的,这里还有呢!”那人一边甩开长腿直跑,一边回头大声答:“不换了!”

第二天,奶奶的大嫂说:“珍儿,你知道昨天那个换鸡蛋的是谁?他就是杨家的老儿子,是装成换鸡蛋的来看你,我昨下午听他嫂子说的。”奶奶又羞又气,按当地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能见婆家人的,更甭说小伙子本人了。

原来爷爷那年20岁,受“五四”运动新风潮的影响,爷爷的大哥、三哥都退了从小订的亲,娶了自己合意的姑娘。爷爷也就请求太爷退了这门亲,太爷气得暴跳如雷。爷爷吓得退出来,但也不甘心不见面就成亲,于是想出了这个点子。

多少年后奶奶总是说:“没羞!还到人家门口偷看!”爷爷反驳,你才没羞,追着人家后面要铜板!奶奶急了。我就在一旁打趣道:“爷爷,奶奶那时漂亮吗?”爷爷哈哈笑着说:“有什么好看的,黄毛丫头一个!”我又问奶奶:“奶奶,您不是也借机看到爷爷了吗,爷爷长得英俊不?”奶奶嗔怪道:“谁看他了,我只顾换鸡蛋!”但这时爷爷悄悄对我说:“你奶奶那时真长得好,乡里少有的白皮肤,又没裹过脚,走路做事风风火火的,一条大辫子缠着红头绳,在海蓝布的大襟褂后一甩一甩的。”我又问:“爷爷,您那次心里一定特别快活吧?”爷爷故意提高嗓门说:“哎呀,我直后悔,多给他们几十块铜板呢!”奶奶连忙说:“你要是当初退了我呀,我才高兴呢!也不会一辈子跟着你受穷哩。”

也是,奶奶跟着爷爷过了很多苦日子。爷爷闲时喜欢看书读报,喜欢老伴待在身边,而奶奶喜欢到野外采药,为了这,他们没少斗嘴。也许由于生长在青山绿水间,奶奶与大自然的感情特深,不仅人出落得具有乡村姑娘特有的健壮匀称、朴素清新,且聪明能干,识得几百种药草和多种单方。我小时候就清楚地记得,常常有人来我们家询问各种单方,什么害“对口”了、泻肚久治不愈了、痔疮以及种种妇科疾病,甚至夜间也常有人敲门。不管熟人生人,只要上门求助奶奶总是不厌其烦,每次都是亲自出门采药,常常一跑就是20里,灵岩山的沟沟坎坎都留下了她的足迹。也许是灵岩山有神灵庇护,每次奶奶采来的草药总能让患者痊愈,而且奶奶从不收钱,实在推辞不掉,顶多收几块蛋糕或一包桃酥。奶奶还在我们家屋前屋后的坛坛罐罐里种满了各种草药,她说这也是积德行善呀。可就苦了爷爷,常常回来冷锅冷灶。

在那史无前例的10年岁月里,爷爷失去了饭碗,心里窝囊嘴更不饶人。奶奶说嘴硬咋填不饱肚子?老老实实跟着我去劳动改造吧!

第二天天不亮,奶奶就带着爷爷踏着露水进山割青草卖到奶牛场。渴了喝池塘水,饿了嚼块干烧饼,你割我捆。虽然爷爷常常不服奶奶的指挥,但几个月下来,爷爷几十年的老胃病竟然好了。

奶奶七十多岁采药回来时,被骑猛车的人撞断了腿,爷爷一边服侍她,一边教训说她不听话,这下吃苦头了吧?奶奶也不示弱,我服侍了你一辈子,该你服侍我了!

他们就这样斗着嘴走过了风风雨雨70年,让清贫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奶奶活到88岁,干干净净地走了。说到奶奶的最后归宿,她还是与爷爷斗嘴,她要回灵岩山,而爷爷说:我知道你要回去采药,我就把骨灰洒到公园里,天天看老人遛鸟,看孩子玩耍!不过,我会经常到灵岩山去看你,和你斗个鸡飞狗跳,热热闹闹!

(责编:辛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