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后期词抒情特色探析

时间:2022-10-18 07:02:42

摘 要:南唐李后主李煜既是一个亡国灭家的无能君主,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卓越词家。前人曾为李煜“天教心愿与身违”的坎坷一生大鸣不平,但正是“薄命君王”的悲惨遭遇,造就了“绝代才人”的不巧勋业;正是南唐国祚的终结,玉成了李煜词作的升华。正因为李煜亲身经历了“高岸为谷”的惨痛,他才能对冷酷的境遇怨愤不平,一反娇态软语直抒胸臆;才能抛却浮艳雕饰而注重自描勾勒;才能写出融血凝泪的感人诗词;才能用性情真挚、风格质朴的词作,把历经隋唐五代的词推向崭新境界。

关键词:情感真率;激情奔涌;思想深遂;注重白描;擅用比喻

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从嘉,是南唐最末一个皇帝,史称李后主。千百年来,在人们心目当中,李煜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词人。然而,见诸史册的李煜,却是一个庸懦无为的君主。郭麐在《南唐杂咏》中有诗云:“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现在,我们姑且不赘述“薄命君王”的人生之路,而是通过欣赏这个“绝代才人”的后期词作,来细心品味其词作的抒情特色。

李煜自小长相出众,阔额丰颊,英俊秀美,且目生“重瞳”,天赋中极具诗人的气质。其父中主李璟是南唐屈指可数的著名词作家。作为一个风流才子,李煜天性懦弱多病,喜文厌武,他又知音律,工书画,尤其擅长词章。李煜的词之所以具有一种从字里行间迸发出来的魅力,是因为他的词是他“纯真深挚感情的一种全心倾注”(叶嘉莹语),它们抒发的情是真情,有很高的纯度,有很厚的深度,因而也就有很强的力度。这是李煜词作贯穿始终的鲜明的抒情特色。尤其在他抒写亡国之恨的后期词作中更是加深和强化了这一特色。在这一类作品中,他的真情实感被思想力量加强为高度的激情,一种忍无可忍的悲痛,又使这种激情具备了很厚的深度,因而产生了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

公元975年,南唐被北宋灭亡,李煜肉袒出降,被押送到汴京,封“违命侯”,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日月。一个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一国之主,忽而变为任人宰割的阶下之囚,景况一落千丈,他的悲痛愁恨更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感受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又直率、真切地把自己的无奈与悲哀倾泻在词中,这就使他的词“深衷浅貌,短语长情”,无论从思想内容或艺术技巧来看,都大大超越了前人,达到了小令的最高境界。例如:

〖JZ〗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词的上片,以倒叙起始,首先描写梦醒后之所闻:帘垂夜深,潺潺的雨声透过帘栊,不断地传入耳中。眼看那美好的春光,在这潺潺雨声的伴和之下,即将成为过去。晚春深夜,雨声潺潺,表现出词人无限惜春、伤春之情。“罗衾不耐五更寒”,则是抒写梦醒后之所感。这“感”,不仅描写了五更时天气的奇寒,更反映了身陷囹圄的词人内心的凄凉。后面两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尽情描摹了词人的梦境与心境。只有在梦里,才能忘记自已是“客”——南唐的亡国君、大宋的阶下囚;也只有在梦里,才能享受到那久违的欢误。“不知”二字,分明带着自嘲,含着怨艾;“一晌”极言梦境之短和美梦难再;而一个“贪”字,则道尽了词人对往昔欢乐生活的留恋。这样直抒胸臆,毫无矫揉造作的感情流露,正体现了李煜一贯的词风——情感真率。

词的下片,首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既写出词人的狐独,也表明词人的无奈。不是词人不想凭栏,而是不敢也不能凭栏,因为凭栏远眺,定会勾起词人对故国往事的无限幽思。“别时容易见时难”,辞别金陵“容易”再见故国“难”,在这一易一难的鲜明对照之中,蕴含着词人多少故国情思,夹杂着多少伤心和悔恨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句,词意凄绝,词人以生动的比喻,进一步把集合着悲凉与痛苦,交织着绝望与希望的感情,推向了高潮。

纵览全词,上片写景叙事,下片着意抒情。写景,则借景抒情,抒发内心寂寞凄凉的感受;叙事,则缘事传情,表达对美好生活的追怀。下片因情设景,描绘出“流水落花”的鲜明形象,“天上人间”的壮阔画面,倾诉了词人绝望的悲哀及对人生无常的慨叹。真可谓字字句句总关情,情与景达到完美统一,创造出哀婉动人的意境,从而产生了震憾人心的艺术感染力量。

李煜后期词作更富艺术感染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思想性的加强。当然,这里所说的思想性不是指思想意识上的先进性或人民性,而指对于人生认识上的思考因素。《礼·乐记》上说:“亡国之音哀以思。”这句话简练而深刻地说明了在亡国这个悲剧上思想和感情的关系。由于亡国,李煜由一国之主跌落为阶下之囚,他失去了人生的欢乐,失去了人格的尊严,失去了宝贵的自由,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安全感,这些都不能不引起他的追忆,他的悔恨,他对家国和自已一生的思考。例如: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家国是父祖开创的,山河又自古美丽多姿,词人哪里认得干戈剑戟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人生的幼稚,性格的软弱,难道就能葬送一个国家吗?然而事实正是如此。一旦有变,国破家亡,千古蒙羞,那难堪真是难以言表。他为自已的无能感到内疚,他为错杀忠臣而感到后悔,他为故国沦于己手感到不安,他也为城破之时未能及早自尽感到心酸。这首词于哀感之中交织着对于往昔生活的追念和思索,词人的痛切的激情注进了思想的精髓赋予了实质性的内容,令人读后产生一种沉重的感触。词中的“几曾识干戈”,可看作词人城破前宫庭生活的总结,而“垂泪对宫娥”,则是词人被俘后痛苦余生的序幕。作为一个小国之君,除了被压制、被俘虏、被宰割之外,他还有什么其出路可言?读者不一定会同情他的遭遇,但他的遭遇又不能不引起读者的思考。从这个意义看,这也给这首词作增添了感人的力量。

当然,仅有创作激情并不等于就能写好的作品,还要敢于和善于把这种激情化为诗篇。李煜的创作态度是无所顾忌、全心倾注地写词,这对于一个处于刀俎之上的俘虏实属不易。考诸历史,亡国之君能象他这样大胆抒发亡国之恨者更为难得。不过,李煜这样做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最后被宋太宗“赐服”牵机药,毒死在囚居之中,成为文字狱里一个身居高位的牺牲品。这也从反面说明,创作激情对他的冲击已到了欲罢不能、欲止不休的地步。李煜许多抒情名句,都似清水出芙蓉般自然,没有一点矜持做作,没有一丝镂刻之痕。这样的艺术造诣,固然和他娴熟的表现技巧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他“感之深、故能发之深”,其感情本身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自然,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低李煜抒情词表现技巧的意思,因为李煜不但敢于把激情化为诗,也善于把激情化为诗。他的表现技巧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够按照感情原来的样子惟妙惟肖地移到纸面之上。感情本身有多么深厚、多么真挚,他就能表现得有多么深厚、多么真挚。有人说,优美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而李煜的很多抒情词就是凝固的感情。例如: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此词起笔三句先叙述后描景,勾勒出李后主所处的凄凉环境。他登上西楼,举头见新月如钩,钩起一串旧恨新愁;低头看桐荫深锁,锁住了满院清秋。凄凉的景物中蕴含着深深的愁恨,景中有情,情溢景外。“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换头处以重笔直抒胸臆,点出词人的“离愁”,他的离愁,不是一般的男女离别的轻愁小恨,而是痛失故国的深愁长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种子由君主沦为囚徒的特殊滋味,其为酸甜,抑或苦辣?其为烦恼,抑或悔恨?词人自已亲身尝试过,尚且难以说明,则他人岂可道哉?此所谓“无声胜有声”。这种无言之哀,更甚于痛哭流涕之哀啊!

词中的离愁是有形态的,可以感觉和捕捉得到的,而且也是在活动着、仿佛具有生命的东西。读者似乎能看到离愁在词人的心中盘绕、纠缠,如一团转动的乱麻,似一锅翻滚的蚕,越理越乱,越剪越粘。在这样的表现力面前,不管是“愁肠百结”还是“泪眼倚楼”,都显得多么贫乏而苍白。

此外,用白描手法形象地刻画内心活动也是李煜后期词作的抒情特色之一。蔡厚云在《李璟、李煜词作赏析》中说过:“王国维称赞李煜词‘神秀’。‘神秀’在哪里呢?我以为,‘神秀’的正是洗却铅华、钝用白描手法表达人物内在神情的功力。缺少这种功力,是无法使作品‘神秀’的。”《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集体编写)上也提到:“李煜词有一定的艺术成就,他能够以白描手法,用朴素的语言,准确地刻画出那些细致的内心活动,情景交融,形象鲜明。”其实,在历代词家中,能用白描手法形象地刻画出内活动的并不少见,但他们写的这一类抒情作品总使人觉得不及李煜同类作品那样吸引人和感染人。例如:

捣练子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词人在这首仅有二十七个字的小令中,运用白描勾勒的手法,着力表现出秋夜捣练声给一个因孤独苦闷而彻夜难眠者带来的内心感受,含而不露地传达了一种难言的心理隐秘与情绪气氛,境界的鲜明如画与意象的深蕴含蓄是这首词在意境创造上的主要特征。词人采取了类似电影推摄手法,运用远、近景跳切镜头,从全景到近景,逐渐推出抒情主人公的特写出。秋风乍起,秋凉袭人,正是月下捣衣的时节。入夜,远近的农家妇女,都在不约而同地挑灯捣衣。夜风把木杵敲击木砧的声响,时断时续地送到作者那座寂廖空虚的深院小庭之中。独居斗室的词人本来就焦灼不安,无法入睡,这时轻时重、时断时续、无止无休的捶击声,更使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这首小令的成功,既得益于其境界的鲜明和意象的蕴藉,更得益于作者淡笔勾勒的白描手法。词作借“静”、“空”、“断续”、“无奈”区区数字,就把词人难言的内心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李煜的抒情词擅用比喻,在后期词作中,尤其喜爱用水来作比喻,以摹拟他内心的愁、恨。在他的笔下,水如愁、恨融成一体,水的深度和强度就是愁、恨的深度和强度。水在流动,愁和恨就在流动,简直分不清是水之流还是愁之流了、恨之流了。例如: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是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令》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在这些词句中,通过水流的摹拟,不仅赋予了愁、恨以形态和动态,而且仿佛有着水流的声响。读者会感到一种节奏、一种旋律在字里行里间行进、迴荡。千百年后,读到这些词句,不仅琅琅上口,如咏新歌,而且在想象中似乎可以看到一股液化了的愁流、恨流,滔滔不绝地在词人胸际奔流鼓动,不舍昼夜。这种实体化了的愁、恨之流,是排遣不开,抑制不下,阻挡不住的,它也是前文提到的词人的激情。而上述词句就是李煜“纯真深挚”的激情在比喻中的绝好体现。

前人曾为李煜“天教心愿与身违”的坎坷一生大鸣不平:“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主”。历史辩证法却对此论不以为然,它公正地向人们宣告:正是“薄命君王”的悲惨遭遇,造就了“绝代才人”的不巧勋业;正是南唐国祚的终结,玉成了李煜词作的升华。正因为李煜亲身经历了“高岸为谷”的惨痛,他才能对冷酷的境遇怨愤不平,一反娇态软语直抒胸臆;才能抛却浮艳雕饰而注重自描勾勒;才能写出融血凝泪的感人诗词;才能用性情真挚、风格质朴的词作,把历经隋唐五代的词推向崭新境界。他在文坛艺苑中自塑的独领的词宗形象,连同他后期那一字一珠的词作,永远如新月凌空,似春笱拔节,引人瞩目,启人探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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