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气昂然的文化担当

时间:2022-10-18 12:35:21

骨气昂然的文化担当

优秀传统文化凝聚着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追求和历久弥新的精神财富,是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深厚基础,是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重要支撑。

――摘自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决定》

多年来,冯骥才先生形成一种习惯,每至腊月底,就要到乡间跑跑转转,在年集中挤一挤,直到挤出一种年味儿,一种生活热望,一种醇厚的泥土情感,才满足才痛快,好似生命的根须一下子找到了土地。

其实,他是在关注民间艺术的现存状态。

天津杨柳青镇是年画的故乡,他每年必去一次,10年未曾间断。此情难却,此情何情?

有位年近80的老翁在此撂地设摊卖画,画是老婆婆画的,皆是珍罕的木版年画。冯骥才先生知道,这是最后一代民间画工原汁原味的作品了,或是年画史最后的几道足痕了。故此,他年年来买老翁的画,而且有多少要多少,从不讨价还价。

可是到了1995年,在老翁卖画的一棵碗口粗的老槐树下,再也寻不到老翁的身影。这世上,唯有他们这样的老人身上,还遗存着木版年画那种可爱的精灵呵。冯骥才先生在这里看到了兴于宋、盛于清,历经千载的木版年画的消亡,看到了一个彩色历史的完结。他站在镇上热烘烘的人群中,一种文化的悲凉感陡然沁人心头

消亡的何止是木版年画。每一分钟,在我们的田野里、山坳里、深邃的乡村里,都有大量的、迷人的、灿烂的民间文化死去,死得无声无息,好似烟消云散!

民间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半。它形成于悠久的远古时代,又代代传承生生不息,它是民族精神的命脉,是民族情感的源泉。能让祖先遗留的民间文化损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吗?能让后人完全不知道先人这些伟大的文明创造吗?不能!

对中华文化命运的忧心如焚,驱使冯骥才先生四处奔跑,呼吁、呐喊、推介民间文化的抢救与保护。

于是,不断有朋友问他:“你把时间与精力不放在写作或绘画上到底值不值?”

他说:“没法比较。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一件是个人的,一件是民族的。”

这就是冯骥才先生虔诚火热的文化良心,骨气昂然的文化担当!

不觉间已是2002年深秋。寒流骤至,空气都好像结了冰。

10月28日,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等部门主办的首届中国木版年画国际研讨会,在中国年画历史的源头河南开封朱仙镇召开。整个古镇万人空巷,广场内外、房顶上、土墙上聚集了六七万老百姓,这让身为民协主席的冯骥才先生十分感动。天很冷,这块土地则是温暖的,因为这里的老百姓崇拜、挚爱自己的文化。

就在这一天,冯骥才先生用冻得发僵而不大灵便的嘴巴,把2003年2月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即将全面启动“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信息冲动地传达出来,并庄严宣布:中国木版年画的抢救作为工程的龙头项目今天率先启动。

冯骥才先生不会忘了那个历史时刻――

他激动万分地说,我们不能笑呵呵地看着民间文化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为了不负前人、不负后人,也为了今天的中国,我们决定对960万平方公里、56个民族“大到古村落,小到香荷包”的民间文化遗产进行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拉网式的普查与抢救,把中华民族5000年灿若繁星的文化全部拥进怀中,这是我们不能拒绝的神圣使命,这是时代和历史放在我们肩背上必须承担的重任!

他一往情深地说,木版年画是我国民间美术中一笔文化财富。由于漫长而纵向的历史变迁,多元而横向的地域背景,独特而深刻的年俗底蕴,还有一代代才情并茂的艺人的创造,使年画发展成中华文化中的一个高峰。它最清晰地描绘出农耕时代中国民间立体的影像,最炽烈地展示了中国民间过往不复的精神情感,最缤纷地表达了那个漫长历史时代社会生活的全相,其人文价值是其他民间艺术难以企及的;它遍布全国各地,风格多姿多彩,手法纷繁,技艺精湛,融绘画艺术、雕版印刷、民间文学和民间信仰为一体,其艺术价值也是其他民间艺术莫能相比的。更重要的是,它濒危,一些产地的年画如入春时的残雪空寥无存;一些产地的年画奄奄一息已进入临终状态。因此,在成千上万种的中国民间艺术中,木版年画的抢救要拨打“120”!请诸位离开书斋到田野里去吧,我们要把中国木版年画的遗存“一网打尽”。

在中国文化史上,这种前所未有的文化普查与抢救规模庞大,难度颇高。冯骥才先生不顾自己年逾6旬,翻山越岭、穿行大地,寻访文踪、查找遗存、探访艺人,跑遍全国十几个年画产地。

癸未10月,一场30年来罕见的冷风急雨,把冯骥才先生和他带领的专家小组逼入困境。但他们没有退路,因为秘藏在一座老宅屋顶上的武强年画古版急等他们去发掘和鉴定。

为了这批古画版,冯骥才先生一年里两次奔到武强。2002年年底,他偶从朋友口中得知武强旧城村一村民的屋顶上藏着许多年画古版。但只是短短一个信息,其他一切空寥不知。

春节前,冯骥才先生由内丘魏家村和南双流村考察结束,旋即奔往武强,查实确有此事。为防招来文物贩子,他嘱当地文化部门抓紧秘密动员房主献出这批古画版。

当得知房主的工作已做通,他和专家小组在冷风急雨中迅速抵达武强。远看旧城村,真是很美,在细密如织的雨幕后边,稀疏又低矮的房舍,河水一般弯弯曲曲的村路,大半隐藏在浓密的枣树林中。

但刚接近村子,他们的车就滑下路面,陷入松软的麦地。无奈,大家换上胶靴改为步行。身高1米92的冯骥才先生脚太大,胶靴穿不进去,只好把塑料袋套在鞋子外边,歪歪扭扭跋涉于泥水之中。

文化是有情的。只要你为它付出,你的收获一定比付出的多得多。这次发掘古画版155块,价值之高,令人惊喜。在年代上,下限为民国初年,上限可至清代中期;古版的画面大都未曾谋面,是首次发现的孤本;其中《三鱼争月》等是武强年画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年画难得的珍品。

尽管在返程的路上,他们又遭遇猛烈的风暴潮,车子被吹得摇摇晃晃、无端熄火,大家被冷雨浇透,浑身发抖,心中却溢满欢喜。因为此次发掘为中国民间年画增添了一份丰厚的遗存。

2006年7月的一天,河南滑县文化局的魏庆选和年画传人韩建峰,带着该县的木版年画来拜见冯骥才先生。

解开细细的麻绳,画儿随着画捆儿渐渐展开。冯骥才先生竟大喜过望。

各种各样的神仙面孔,不少是陌生的;那种配着对联和横批的中堂,几乎很少被别处的年画使用;绮丽又雅致的色彩,松弛的类似毛笔的线条,写意般平涂在天界众神上的朱砂,前所未见……

一种带着冲击力的新鲜感和异样的神秘感,使冯骥才先生已经急不可待要去那个隐伏在豫北蒙着面纱的画乡跑一趟了。

入冬以来最冷的天气伴冯骥才先生而行。由冀南往中州一路而下,‘全是雨雪。他心里默默祷告着:“停―停―停―”,雨雪反而越下越大,砸在车盖上竟腾起高高的烟雾。

当他双腿是黄泥,鞋子里是冷水,举步维艰地来到村子中间的韩建峰家时,堂屋的四壁早挂满了年画,足

有四五十幅。虽然大半他都看过了,也研读过了,但这次整体一看,此地年画的特色更为鲜明。从题材内容、绘画风格、制作技艺、张贴习俗到传播方式,都是一个完整而独立的文化体系。为此,他确信这样的判断:它是迄今未被世^,发现的民间古版年画的遗存。

在纷忙又焦灼的木版年画抢救中,冯骥才先生最大的快意便是忽有意外发现。霎时,眼前如光照一般明亮,一切困顿都不复存在。

在100年前,杨柳青镇骄傲地作为闻名天下的画乡时,“家家能点染,户户擅丹青”的镇南三十六村(亦称南乡)是它的一半江山。

辛卯腊月二十四日,春节迫近。冯骥才先生提两瓶好酒奔往南乡宫庄子,去看望村中艺人王学勤。

王学勤的代表作缸鱼,是天津地区特有的地域性年画品种。在时代的变迁中,王学勤把这个小生命鲜活而真实地留在南乡的田野里。那股子喜庆劲儿,活泼气,讨人喜欢的傻头傻脑的样子,特别惹眼。

冯骥才先生非常尊重在中华文化大地深深的皱褶里结识的那些才高艺湛的民间艺人。近10年里,已记不清多少次到过王学勤家。那黄泥墙围着的小院、生气盈盈的藤萝架、散着特殊气味的牲口棚和幽暗的画室,那贫穷又亲切的生活气息,混合着大红大绿炽烈的年画色彩,一直不变地在他心里。

可是这次见到王学勤,他的一句话让冯骥才先生如雷轰顶。“村里叫我们搬走,年一过这村子就全拆了。”

海啸一般卷地而来的城镇化浪潮对民间文化来说,无疑是一种连根拔,一种连锅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毁灭。

如果再不详尽调查与记录王学勤,恐怕将来这块在全国罕见的“活化石”只是一个空空的人名而己。冯骥才先生立即组织了对王学勤缸鱼的临终抢救――研究人员负责口述调查,摄影家存录下一切具有见证价值的信息,并将他的画室整体搬进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跳龙门乡土艺术博物馆。虽然只是些竹筐、木凳、色罐、笔刷、门子、枣刺钉、玉米坠儿及一些缸鱼的半成品,但它们却组成了农耕时代农民的一方艺术天地。

2011年春天,驰车去京的路上。

冯骥才先生忽接到中华书局编辑部主任宋志军的电话,他用报喜的口气说:“《平阳卷》印出来了。”

瞬间,冯骥才先生肩背上好似一块重石滚落下来,有点儿飘飘欲仙之感。

《平阳卷》是山西最古老年画产地临汾的文化档案,是冯骥才先生主编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的最后一卷。

这次年画普查,工作人员先是把全国各地上百个产地都翻了一个个儿。而后,确定了20个大产地和20个小产地。冯骥才先生主持设计了对这些产地10个方面的调查内容:村落习俗、历史遗存、题材体裁、工艺流程、工具材料、画店艺人、传承谱系、经营方式和相关的民间传说等。要求从民俗学、人类学、历史学和美术学来进行多学科多角度综合的调查与研究。最终形成了22卷《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及14卷《中国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为农耕时代中国木版年画做了终结式的总结,使这一磅礴的历史遗产井然有序地成为我们国家与民族的文化档案。它对整个“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具有示范性和领军作用。

在这个春天里,冯骥才先生有秋天的感觉,有收获的气息和收获的喜悦。

2011年11月5日-13日,中国木版年画普查成果展在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开展。年近70的冯骥才先生推着95岁的老母亲来观展。老母亲话语不多,却不时回过头来满面笑容地望着儿子,头上的白发来回一晃。宛如摇动一片秋光中的芦花。

肩背上的一块重石滚落下来,身子真的轻了吗?冯骥才先生掂一掂膀子,还沉甸甸的呢――民间故事、民间剪纸、民间泥塑、民间傩戏、民间皮影……千头万绪、浩无际涯的民间文化抢救对他来说,任何阶段性的句号都是另一个起点。

冯骥才先生一往直前的高大身影,让我们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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