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影子

时间:2022-10-17 08:27:17

父亲的影子

在我思索什么是真正的男人的时候,父亲的形象就像幻影一样浮现在我面前,久久徘徊不去。我看到的就是他如今的模样:空背着一副男人的躯壳,沉湎于往日的回忆,终日无所事事,不停地转换着电视频道,希望找到点什么来打发寂寞的时光。

眼前的是如今的他,记忆中的却是那个往日的父亲。

我还记得他从前总是工作到深夜,忙着除草、犁地或是作画,汗水密密地汇成一道弯弓,顺着他宽阔的后背缓缓流下。

我还记得我家地下室里他那整齐有序的工作台,每件工具都挂在固定的挂钩上,每个工具箱上都贴着标签。

我还记得他发怒时的样子,他与我谈起有关性的话题时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还记得他的沉默寡言和勤奋工作,他总是以他特有的方式,将自己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想法尽力用行动展示给我。

我还记得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长大成人,读书毕业,找到伴侣,投入生活时,那份无法言说的骄傲。

而他现在却不记得这些了。他的记忆力已开始衰退。那个从前向我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的男人如今已记不清今天是星期几了。他的工作台也是一片零乱,那些早已不知原本有何用途的零件上积满灰尘,杂乱地堆放在墙角的盒子后面。我记忆中那个高大的男人,如今好像肩膀、肌肉和力气都已经萎缩,举止行为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差错。

我应该为此而悲哀,我也确实感到难过,但这种悲哀中又掺杂了敬畏的感情。随着时光流逝,我也日益认识到父亲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我也一直生活在他的影子里。

所有男人都会有此感触。没有人能逃开父亲的影子,哪怕它让我们恐慌,哪怕它根本不可名状。我们都想成为父亲的骄傲,想向他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想驱除散布在生活各个角落里关于他的记忆―――不论父亲的影子如何影响着我们,它的存在确实毋庸置疑。

我是幸运的。虽然父亲也会暴怒,虽然他的内心很孤独,父亲却从未伤害过我们。每次当我陷入困境时,他总是伸出温暖的援助之手。他勤奋工作,期望不把父辈的缺点传给自己的儿子。

也许有人未必如此幸运。他们关于父亲的记忆被暴力、凶残与酒精的气味笼罩,脑子里全是蜷缩在角落里听着酒瓶炸裂的片断。

还有人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一片痛苦的空白。

但我们都在父亲的影响下挣扎劳作。它塑造了我们,也促使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为人处世。

身为人父,就是要从另一个侧面来理解这个影子的力量。你该认识到你与儿子的交往接触将会影响他一生的幸福或痛苦。

谁又能明白这些交往的意义呢?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个眼神,一次相聚,一场别离―――哪个时刻日后会出现在你的孩子的记忆中?也许他还不能评价你的言行,可你却无意中对他施加了影响。

我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副景象:阳光懒懒地照在公寓的走廊上,父亲站在灰蒙蒙的暮色里。我那时刚刚十岁,躲在父亲的身后,却又忍不住偷偷地向门缝张望。我们带来一辆紫色的自行车,是一辆常见的有手刹车和变速杆的“赛车”。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自行车了,当时我们正要把它还给失主。

这辆自行车是父亲在一次晨练时在市区海滩旁发现的。他把车用毡子罩起来,存放在我家的车库里;还说那是别人的车,所以不让我骑。父亲在当地报纸刊登了招领启事,那辆车也在我家的车库里放了好几个星期。我暗暗盼望车主永远别打电话来,这样这辆车就有可能是我的了。

可事与愿违,失主打来了电话。现在我们就站在他家门口,准备把车还给他。

父亲敲了敲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男人向外望了望,目光越过我们,落在我们身后的那辆车上。他把车拖进屋,仔细检查起来;我和父亲站在门口瞧着。

“车身上有不少新划痕呢。”那个男人说道。

父亲什么也没说。

那人转转轮子,捏捏车闸,用一种责备的眼光看着父亲。我真想叫出声来:根本没有新划痕,它一直放在车库里,还用毡子盖着的!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自行车在走廊的幽光中更加熠熠闪光。

车主一边把车往里拖,一边嘟囔着:“也许我该给你些报酬。”他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丢给父亲。父亲没有接受。

那人扫了我们一眼,就又埋头去检查那辆自行车了。我和父亲转身下楼。我抻着父亲的衣襟问道:“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他是个坏家伙!”

父亲边走边说:“也许他的坏毛病会传给下一代呢。”我紧跟着父亲走过昏黄的街道,谁也没有再提起那辆“赛车”。

这件事渐渐过去,被其他的记忆所代替。

多年以后,为了研究一些有关青少年管教方面的问题,我来到了一家地方监狱。

当我坐在接见室里,翻阅着犯人的名册时,突然看到了我从前的一个学生的名字。他因为酗酒及毁坏公共财物而被捕,而且已不是初犯。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孩子,他有迷人的笑容,眼睛深处蕴含着真诚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他是个孤儿,总是辗转于收养的人家和旅馆里。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说对此也不在乎。

我请狱警让我见见他。狱警带我走过一道道铁门,身后传来越来越重的关门声。我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面,日光灯发出毫无生气的惨淡的光,照得屋内雪亮。

“等一下。”狱警说。

我的学生被带进来了。“嗨,克雷斯!”我向他打招呼。克雷斯没作声,眼中闪着恐慌的光。“他有点不老实,所以一直呆在单间里。这儿的光太强了,他得适应一会儿。”看守解释说。

克雷斯望着我,嘴唇微微蠕动:“求求你,别让他们再把我关在这儿。”他的眼神就像被吓坏的孩子。

“求你了。”克雷斯又说了一遍。我以前从没听他求过别人。

望着他充满恐慌的眼睛,我足足愣了一分钟。

“好吧,我试试看。”我答应了他。他的嘴唇动了动,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与狱方交涉了一番,为克雷斯交付了保释金,取回了他的衣服,然后签了一些文件,带他出去上了我的车。我给他买了一个汉堡包,开车带他到了一所房子,他说他就住在那儿。我们到达时,他又打开了话匣子,又成了从前那个扬扬自得,自命非凡的克雷斯。

我刚把车停下,他就一下子跳下车:“拜拜了,您。”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讲给一位朋友听。他气愤地教训我说:“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蠢事。他把你耍了,就像他欺骗别人一样。你应该让他烂死在监狱里,那样他才会明白不是什么事他一开口就可以办得到的。话又说回来,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蠢事呢?”

我垂下头,低声说:“也许他的坏毛病会传给下一代呢。”

朋友摇摇头,又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几千英里之外,父亲茫然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

马尚摘自中央编译出版社《给儿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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