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小说)

时间:2022-10-16 04:00:09

雨村(小说)

雨终于在清晨的某个时刻突然止住,头天晚上摆放在地当间那些大小不一的盆盆罐罐早就蓄满了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正汩汩地往出漫溢着。外头的土坯院墙也东倒西歪地塌坍了几处,四围都发出水流的声音。那些恣意的雨水依旧从树头、屋檐、雨槽、墙壁或任何一处潮湿不堪的地方不断往下滴落着,声音嘈杂而又急切。空气中有一些雾状的水汽随着晨风四处游走,使得风中有些清冷的味道。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因为到处都弥漫着茫茫的水汽,一时半会儿还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气。

这之前,雨一直没消停地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麦穗嫂简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水井周围浮满了令人恶心的蛤蟆屎,那些墨绿色泡沫状的东西一圈大一圈小地在水面上缓缓飘动着;曲曲弯弯的泥鳅从门前的水沟里涌进了院子的烂泥淖里游来游去;老花狗胆怯不堪地趴在自己的窝棚顶上嗷嗷着,两只眼睛绿得可怕;而狗的窝棚里面却至少爬蠕着一百只以上的大大小小的癞蛤蟆和绿皮红眼的青蛙,它们的下颌全部清白地起伏着;屋檐下的燕子窝也正在哗哗啦啦地淌着黄色的泥浆,那只褪毛的老燕子盘旋在周围抓心挠肺地叫唤着,很是凄凉。地面上被雨水浇出一个又深又黑的洞,三只羽毛还没有丰满的黄嘴燕雏奄奄一息地躺在水洞旁边。它们大概在半夜里就掉下来摔死了。

还有,那头大腹便便的灰母驴也没有老实地躺在圈棚下睡觉,而是尥着蹶子腆着圆鼓鼓的大肚子满院子转悠着,显得烦躁不安,周身上下全是斑驳的泥点子。灰母驴边跑边叫唤着,长长的眼睫毛湿湿地耷拉下来,把黑溜溜的眼珠子都遮住了。

所以,麦穗嫂几乎来不及揉揉自己惺忪模糊的睡眼就一个蹦子跳进水潭里了。她浑身顿时溅满了泥水。不过,这倒是让她更加清醒了。于是,她顾不得许多,包括已经粘在她眼皮上的一些泥浆,她就穿过雨水漫漶的院子先去逮那头正在来回奔突的驴。

灰母驴看见麦穗嫂来捉它,就踅着步子跟她兜圈子。四只蹄子把院里的水不断踏溅起来,也把它和麦穗嫂映在水上的影子踏得纹纹路路地晃动不止。它始终吐噜吐噜地打着响鼻。雨后的空气是清冷的,所以,麦穗嫂能清楚地看到从驴的两只黑黑的鼻孔里钻出的两截子白森森的气。灰母驴的步子毕竟迈不开,挺着个大肚子,很容易就被麦穗嫂抓住了脖子上的一绺子鬃毛。

转眼间,灰母驴就变得乖戾起来,脖子长长地偎靠在麦穗嫂的胸前,讨俏似的把鼻孔里的热气也全部递过来。因为起得匆忙,麦穗嫂的布衫还没有扣严实,驴鼻子里的热气就顺着敞开的领口呼噜呼噜地灌进去,一直吹到麦穗嫂柔软的胸乳上,两只在热气中一点一点膨胀着。麦穗嫂感到浑身都温和起来。不过,她还是警觉地避着那股热气,这好像突然就勾起她内心中的一点羞耻和骚动了。

可是,驴依然不停地拿它的嘴鼻触动着她的颈和胸,隔着衫子甚至碰到了已经硬朗了的上。她继续暗自含羞地躲避,同时带着不解与爱怜抚摩着驴的脖子和鬃毛。

灰母驴就不乱动了。呼吸也趋于平缓了,静静地站立在麦穗嫂的身边。

驴的眼睛一下子有个人深深地藏在里面了。而她又因为看见驴的眼睛里的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微薄,几乎碎得看不见什么东西,麦穗嫂的心里就凉凉的浮动了一下。她无味地将自己的脸贴近驴的一只眼睛,很想清清楚楚地看看自己此刻的模样,就如愿了,却只看见驴的眼角有很大一摊泪,默默地在那里淌着呢。

驴也懂得忧伤么?

麦穗嫂思想着,手轻轻摸了摸驴的肚子,那里是饱满温暖的,甚至还有些烫手的感觉。她摸着,揪心地摸着,疑团和那些闲言碎语好像此刻已经全部钻在驴那大大的肚子里去了。

这畜生的肚子里究竟怀着个什么东西啊。

快两年了,没有人告诉麦穗嫂,就连庙上很有修行的大师父对灰母驴也只是不解地晃着光光的脑袋。不过,他们一致怀疑这畜生肚子里一定是咽进了某种不好的食物或水、草,才使得它长期无法生产。

麦穗嫂牵着驴往圈里走,等到了圈棚跟前,她就怔住了,嘴张了很大,双手紧紧地将驴的脖子再次搂紧了。

圈棚的地上凭空塌陷出一个水缸样大小的深坑,这里由于地势低洼,从外面流进圈里的雨水正通畅无阻地淌进这只深不见底的坑里。水流的速度奇快,将那些泥鳅癞蛤蟆烂树叶都一股脑冲进那只坑里,可转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接下来麦穗嫂就再也没有片刻的消闲,她必须用锹铲来大量的泥土试图堵住圈棚下面的深坑,可那坑实在是太深了,用来从外面铲土的时间足可以在院子里重新砌一堵墙。因为塞堵这个不知深浅的坑她只好将灰母驴拴在门外的一棵杨树上。事实上,自打这驴怀胎而又迟迟不能产下驹子成为事实以后,驴就成了招惹是非的怪物,村人对这头驴怪异的生理行为感到莫大的兴奋与憎恶。她就再也不敢将它拴到院门外,这样做至少可以省去一些毫无意义却又让人厌烦透顶的嘲讽。

尽管她一直不停地往坑里填土,汗水都顺着脚脖子流进了两只鞋壳里,走动的时候哗哗地响着,可所做的依旧毫无功效,而且那坑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口井了。后来,麦穗嫂不得不终止了这项没有意义的劳动。她甚至怀疑地上的这只深坑也许一直通向阎王爷那里去了。想到阎王爷之类的东西,她就恐惧地不住打颤。

麦穗嫂想把老花狗从窝棚上赶下来,可那狗死活也不肯,刚赶下来转眼就跳上去了。因为占据在窝里的癞蛤蟆青蛙们并没有打算离开,它们趴在里面看上去似乎显得十分安逸。麦穗嫂只好拿来锹将它们一锹一锹地铲出去然后扔进门前的排水沟里,可是,等她端着第二锹走出去的时候,那些刚刚被扔进水沟里的家伙又死气白赖地全部爬上了岸,它们排着毫无秩序的队伍正快速爬向原来的地方。麦穗嫂有些恼火,她决定用扫帚将它们全部扫出门外,等她像扫树叶似的扫完最后一只癞蛤蟆的时候,那只老花狗才终于肯试探着钻进了自己的窝里去。而且,狗还乘机报仇似的咬住了一条很长的泥鳅,那条泥鳅露在狗嘴外面的身体摇摆得很厉害,有一串黑红的液体正从狗的嘴里滴滴答答掉下来。很快,那条泥鳅就一动也不动了,狗似乎也对它丧失了兴趣,猛地一下将它甩出去很远。泥鳅已经尸成几段,歪歪扭扭地躺在一片水泊中。

麦穗嫂显得十分疲倦和狼狈,但她依旧在不停地忙碌。鸡窝里也汪满了水,所有的鸡都漂浮在水面上脖子抻得老长,有几只大约在夜里已经死去了,也还静静地漂动着,却看不见脑袋和鸡冠具体在什么地方。漂在水面上的还有十几个蛋,白花花的,它们看上去很像是煮在一口大锅里的荷包蛋。有几只凸眼大腹的耗子正在里面游来游去,见了人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它们的水性好极了,它们一边游着一边敏捷地去逐食漂在水面上的那些鸡们尚未及品尝的玉米或谷子。

这时,从远处的庙上传来了敬供的钟声,雄浑的钟声穿过湿润略带点寒涩的空气,听着并不那么嘹亮了。麦穗嫂本能地从繁忙中抬起头,钟还在有间隔地一下一下敲着,这使她恍然大悟。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准是忙昏头了,竟然把一天中最当紧的事情忘掉了。她每天清晨都要到附近的庙上去恭恭敬敬上一柱早香的,有时候她还会很虔诚地吃上一碗庙上的素饭,实际上她在家也决少吃肉类的饭食。她这样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吃素和敬香似乎让她的生活变得越发的寡淡起来,寡淡得近乎无味,最主要是这种平静的生活可以为她提供一份祈祝的心境――心诚则灵。她相信这个。每吃一次素、施舍一些油粮或烧一柱香,在她的内心都会得到一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释然,她都会产生一丝被搭救的宽慰与感念。而且,她会时时想到,之所以还没有灵验,是因为自己的罪孽还很深重,她需要继续潜下心来磨砺自己。

拴在院外的驴好像也跟着叫唤起来,比钟的声音要响亮许多,最近一段时间这头驴总是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开始嗷多箕兜亟凶牛叫得让她心慌,好像在提醒她该到庙上去了。

麦穗嫂从繁忙的气氛中挣脱出来,那时候她的一只手里拎着三只已经死去的燕雏的尸体。燕子的死亡使她感到莫名的难过。想一想那只燕子窝已经在这院子里座了好多年,一茬子一茬子的燕雏在屋檐下诞生、成长,待羽翼丰满后才离开这里。所以,在麦穗嫂的心上,它们已然是这个院子里的一部分,甚至是这个家宅中的重要的成员。她拎着它们的时候正在思想着该怎样对待这些可怜的鸟呢。可她毕竟听见了庙里的钟声,她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督催着,这使得她觉得应该立刻结束手中的劳动。自从家里出了那些事情以后,她整个人都瘫软了,那种软弱完全来自骨头里的。她时时觉到自己的脊梁中间突然就少去了一节致命的骨头,她的身体只是勉强地支撑着。她觉着自己就好像是一摊稀烂的泥再也糊不上墙面了。她害怕这样下去自己终究要垮掉的,而且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虽然心焦,但麦穗嫂还是很谨慎地拎着那些鸟的尸体。开始,她想把它们一个个扔进门前的小沟里的,可是,她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些尸体虽然很小,连羽毛都还没有长完全,但捏在她的手里却似乎又是沉甸甸的,使她倍感怜惜,就像怜悯自己一样。

麦穗嫂最终决定将那三只燕雏埋起来,她在院子里的一棵树底下挖了一个坑,不深,但足够这三个小家伙躺在里面了。她就蹲下来将它们并排搁进坑里,然而,她觉得这样还是有些不妥的,因为到处都是泥泞不堪的,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土来掩埋它们。她绕着院子转了好大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一处稍好些的土,她连连叹息着。后来,她捡了一把落在地上的绿树叶,就用这些树叶轻轻盖在鸟的身体上,这样她或多或少觉得安心了些,才将原先挖出来的泥土拿手揉散了填埋进去。填埋的一瞬间,麦穗嫂忽地生出一种模糊的心愿,似乎自己所面对的是三个年幼的亡人。

人是有魂灵的,那鸟儿会不会也有呢?

她不知道。

这个奇怪的念想几乎让麦穗嫂苦思冥想了很长时间,她无法确定自己的这种猜想,但她从内心深处的确是倾向于有的。如此一来,麦穗嫂觉得自己正在做着的事情便有了更大的意思,有了一种圣洁和庄重的味道,有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念在心中萦绕。于是,她在心底默默念叨着,她希望它们能代替她了却了某种无法兑现的祈祷和祝福,当然,还更深地隐含着一种救赎的意愿。

随着最后的一次钟声响过之后,一切都渐渐地归属平静。天空依旧阴霾着,空气潮湿而又凄冷,雨后的景物沉陷在一种莫测的孤独与阴郁中,但天空看上去比先前又低沉了一些。

麦穗嫂锁好院门走出很远一段路,忽然心头想起一件事,就急忙回过头朝身后观望,这一望不要紧,她顿时张了嘴,那嘴张得好像再也合不拢了。

我的天呀!

驴呢?

麦穗嫂张着嘴拼命往回跑着,她的双脚把路上的泥坑里的水踏得四处飞溅。

那头灰母驴真的不见了,麦穗嫂来来回回在自家的门前院后好一通找,却没有丝毫迹象。她记得自己明明是把驴拴在门前的那棵杨树上,现在,这里惟独只剩下那棵并不粗壮的树了。

我的驴呢!

它跑到哪里去了啊!

麦穗嫂突然就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喊声划过枝头湿漉漉的树叶,那声音高得有点过分。她边喊边在路上小跑,眼睛迷茫地朝四下里张望着。

很快,麦穗嫂就被自己的慌张的喊叫声笼罩住了,她整个人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过去的某个片段中。那时候她也是这么慌张,也是这样在村子周围和田埂上一路奔跑着,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喊叫也是这么的杂乱无序。

惟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个晴天,头顶寡蓝寡蓝的,日头很好。

那天,麦穗嫂和亮亮并排坐在门前的一截树墩子上。亮亮手里捏着一只刚从水沟里抓到的小青蛙,青蛙被他捏着两条后腿,可依旧很有劲地在他手中蹬来蹬去。这之前,家门前曾来过一个货郎子,手里摇着拨浪鼓招徕买卖。亮亮就缠着想要一个拨浪鼓,结果被麦穗嫂断然拒绝了,理由是上回才给他买过一个的。亮亮哼哼唧唧耍了一阵赖皮,见麦穗嫂不理识他,也只好作罢,他赌气似的跑到水沟边抓回来一只小青蛙。

麦穗嫂的两只手里端着一只簸箕,唰啦唰啦地簸着里面的小米子。小米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跳一跳地在簸箕口的边沿处闪着黄灿灿的光芒,同时,有一些微小的尘埃轻轻地飘起来又徐徐落下去。麦穗嫂簸得很细心,她不时停下来,用几根圆润的手指在簸箕里刨来刨去,偶尔会有一颗极细碎的石子被她一扬手扔到外面,发出一些极微小的声音。

这时,麦穗嫂猛地抬头看见有个男人正直愣愣地站在自己跟前。起先,她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过路的,她只是觉得有一段影子突然落在眼前的路上。她抬起头的时候,很快就惊讶了,那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真实地冲她笑着呢。

麦穗嫂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稍愣了一下才缓缓地立起身说,咋是个你呀。声音不算大,可彼此都能听得真切。那个人就拐拐地(有点坏的样子)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脑袋后面胡乱摸弄着头发,不说话,照旧很拐地笑着。笑了一会,那个人就在亮亮的身边蹲下来,又用手摸着亮亮毛毛的小脑袋,说,是你家的亮亮吧,都长这么大了!麦穗嫂的脸有点红晕,忙点着头,又不好意思地冲亮亮说,咋也不知道叫叔啥?这娃娃……你看你非把它捏死才心甘!

亮亮依旧很专注地挤捏着手里的青蛙,青蛙的眼珠子鼓鼓的,就要凸出来掉在地上了。

你怕是有日子没回娘家了吧,老是见不上你。

麦穗嫂脸蛋子就那么红红的两片儿,静静听着那个人说话。

掌柜的在么?

一早街去了,要不你先进屋喝口水。

也不渴,怪麻烦你的。

有啥麻烦呢!就是来个要乜贴的(乞丐)还得给碗水喝呀。

说着笑,麦穗嫂抬眼轻瞥了那个人一眼,见他也正傻傻地盯着自己呢。她急忙避开他热热的目光假装没看见。

看你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几时能有个正形。

说罢,笑盈盈地端起簸箕朝院里走,没走几步又扭过头对亮亮很严厉地说,你再欺负它今天就别想吃饭。

亮亮冲麦穗嫂的背影喊,那我这就把它放到水里去总行了吧。于是,就掉头朝门前的水沟边默默去了。

麦穗嫂进屋就给那个人沏了杯茶。那人在椅子上坐稳,滋溜了两嘴热茶水,话匣子就拉开了。

你对我还是和以前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识我了呢!看来,这世上数你最心疼我呀。

把你想得美!还轮不着我呢,有的是人心疼你。

麦穗嫂说得有些酸,她就坐在那个人对面,这使她能很清楚地看着对方。说心里话,当初若不是她娘老子极力反对,她说不定就跟眼前这个人滚在一面炕上了。

麦穗嫂的心里确实曾暗暗惦念过这个人。她知道他对自己好,可他这个人最吃亏的就是一张嘴,娘老子认为他全凭着一张嘴哄人呢,他们曾告诫她过日子不能单靠耍嘴皮子,得踏踏实实的。可是,在她看来,她又是喜欢他能说会道的一面,比方说,他这个人有一个优点,他从来不硬着跟人呛话,一样的话到他嘴上就有百样的说法,反正他就算把你惹气了也过不了三分钟又准保会让你笑出泪花子来。他就是这么个八面玲珑的家伙。可是,娘老子死活也看不上他。后来,就托媒人在邻庄给她说了一个,就是现在亮亮的爹。亮亮的爹的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闷头闷脑地干活、吃饭、睡觉,八杆子敲不出一个响亮的屁来,甚至在那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悄无声息,像老牛犁地。她娘老子偏就喜欢得跟啥一样,说嫁人就得嫁这号的。牢靠。麦穗嫂最初真是受不了男人的沉默无语,逼着骂着让他说话,你是哑巴吗?你为啥一天到黑不吭声呢?亮亮爹就懵懂着看着她,跟犯了错的娃娃一样,问你究竟让人说些个啥么?慢慢地,连麦穗嫂都懒得理识他了,尤其是生了亮亮以后,她把一门心思放在亮亮身上,有话就对亮亮说,不管亮亮能不能听懂。她最担心的是将来亮亮可千万不能随了他爹的孬样儿。

那个人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说了一通,就径自走到麦穗嫂跟前,竟无端变成一副落了魄的样子,轻轻抓起她的一只手说,好我的麦穗呢,这二年我的光阴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几次险险起了离婚的心思。我跟那个人实在没有啥话说么,两人整天就是一起吃个饭睡上个觉,凡事想不到一处更说不到一处,你说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麦穗嫂变得惊惶了,脸蛋子也火烧火燎地有些不适,急忙乘他说话的工夫将自己的那只手泥鳅一样又抽了回来。她忽然有点后悔,她不知道他会对自己讲这些,更不知道他会突然就来捏住自己的手让她心惊肉跳,若早知道就不该将这个人引进屋,可又怎么能不让他进来呢?就算是老熟人,进屋喝口茶总是应该的吧!又一想,原来两个人就是好过一场的,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就差没有把个人给了他。现今又都是有家有娃的,怕啥呢,总不能生分到连个摩(话)也不能在一起扯吧。

麦穗嫂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平和,再说她骨子里也并不反感他,以前他讲什么她都是爱听的。

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说话的时候,亮亮始终没有进来。或许因为亮亮没有进屋,才使得他俩的扯摩没有显出丝毫尴尬,而且彼此都很默契地聆听着。倒是有那么一阵,麦穗嫂依稀听见那个货郎子手里的拨浪鼓声又在门前的土路上梆梆梆地响起来,鼓声敲得很明亮。

麦穗嫂始终看着那个急于向自己倾诉的人,她的脸不再那么红了,倒是粉粉的,却很妩媚。当她听见拨浪鼓声时,只是无心地插了句,你听那些个货郎子就知道来哄骗娃娃的钱。

麦穗嫂今天出门的时候显然忘了系头巾。

以往,她通常要裹一条青色的纱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嘴脸全部遮挡着,然后低着头沿着路边疾疾地走着,见了谁都不搭话,只是稍一怔,又低下头继续走路了。

因此,她的身后常有村人指指戳戳,他们用一种过于陈旧却又极其热衷的调子彼此讲着话。

快看,快看,她就是那个寡妇啊。

老是蒙着个头巾,走路向来不抬眼看人的,也不见她说话,像个哑巴。

嗷……就是她的娃娃不见了,说是让水冲走了,可尸首好赖都找不着么!

不是说让货郎子拐了去么……

谁知道呢!

哪个见是货郎子拐走的呢?

男的却是本分人,把个娃娃当命看待呢!娃娃丢了,人就颓萎了,一年四季浪荡在外头,说非把娃娃寻回来……可那么大个世界到哪寻去呢?

男的向来不打他婆姨的呀,那回可把这妇人拾掇美了,薅住头发往墙上死撞,还拿赶驴的鞭杆抽打她,衣裳裤子全破烂了,满身的血绺绺,简直看不成啊!

依我看打她都是轻的!一个妇人家看不住个娃娃要她抓蛋呢!往死里打才对!

活该哟。

说是跟个相好的在屋里扯摩呢!一高兴就把娃娃的事情撇在屁股后头了……

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个啥扯头呢!

要说她家的驴才叫日怪呀。

那畜生不知怀了个啥,好赖产不下个驹么!

天生的宰货啊。

孽障。

那还养活着它干啥呢?

不如杀了吃肉么。

是啊!

……

雨后的村路寥落着,似乎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走动,路旁的院墙都一味地深沉,被雨泡塌的地方别别扭扭地显现着,连日的暴雨把道路冲得坑坑洼洼,一时不能分辨路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呈现出破败与邋遢的迹象。只有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树,突然跟换了衣裳似的新绿着,绿得有些扎眼。树头都低沉着,带点鬼魅地思想着什么。

一路上,麦穗嫂至少跌倒二十几回,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着泥水,她几乎寻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没有灰母驴的下落。而且,她还惊动了村头最厉害的一条老母狗,那时它正在很不情愿地给几个小狗崽喂奶。当麦穗嫂喊叫着打它窝边经过的时候,那狗忽然就冲了出来,歹毒地露出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并撕咬住了麦穗嫂的一只脚脖子。

麦穗嫂发出一声紧似一声的痛苦的尖叫,狗始终死死咬住她不肯松开。狗的眼睛像是被雨淋湿了似的阴郁而又凶险,几只小狗崽也用凶巴巴的目光看着她,它们已经能发出一些稚嫩的声音来为母狗助威了。尽管麦穗嫂叫得声嘶力竭,却并没有引出什么人来为她挡狗。

此时,整个村子好像都在沉睡,或者,又正在为某件当紧而又秘密的事情忙碌着。

那狗和她对峙了一会儿,眼神才渐渐地冷漠下来,敌意也在悄然减弱,最后终于松开了口。母狗又在麦穗嫂面前龇了龇牙,似乎在告诫她不要靠近它的崽子们,它雪白的利齿上沾满了鲜艳的红色,舌头贪婪地在自己的唇齿间舔来舔去,又过了一阵狗才撂下麦穗嫂掉头疲疲塌塌地走开了。它身下的两排纽扣似的红色也是那么疲疲塌塌地低垂着,看上去已有些瘪了。小狗崽们又立时蜂拥着去争抢那些干瘪的了,有一只极其瘦弱的家伙始终抢不到,它不停地发出近乎哀求的吠声。

血一直淅淅沥沥淌着。血落在潮湿泥泞的路上并不很显眼,在某个地方稍稍汇聚一下又星星点点地继续向前延伸。血在路旁的一个树坑里的落叶上再次聚集,有好一大摊,看上去十分醒目,沾满血迹的树叶显得斑驳而又瑰丽。打麦场上的一根巨大而粗砺的石头碾子上留下了模糊难辨的红色手纹。那时,麦穗嫂已经拖着疼痛难忍的伤腿离开了这里,然后歪歪斜斜地朝着深秋的田野里走去,浓稠的血在她脚脖子下依然悄无声息地蠕动着。天地之间有些萧瑟地空旷着,玉米秆上的叶子已经变黄,甚至在雨水的浸泡中已然发霉,萎靡了,现在它们的腰身全部垂落下来,像分娩不久的妇人,毫无生气。

麦穗嫂从宽阔的玉米地里穿过去,玉米沟里的杂草依旧纵横丛生,草叶上的雨水透射出一些冰凉的气质。麦穗嫂从杂草丛里踟躇着穿越过去,这里什么也没有,她开始无限地失望和迷惘起来。她原以为驴会跑到这里来啃些新鲜的青草,她猜想着它必定在这里等着她呢,可她完全想错了。再往前面走就是无边的水田,稻子原本已泛着金黄了,可是连日的暴雨打湿了这份饱满和喜悦,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悲怆而又苍凉,好像很快就要陷落到泥土的最深处去了。

麦穗嫂站在秋天被雨打湿的土地上,她感到身体突然轻得像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漂泊流浪。可是,到处都没有她要寻找的东西。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到处雨水。到处潮湿而又斑驳着。到处在无望地期待死亡。到处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到处都是耳朵和嘴巴在无声蠕动。到处有人在窃窃私语。到处是货郎子狡猾的脸孔和拨浪鼓声。到处都有青蛙蹦来蹦去的痕迹。到处看见亮亮奔跑着的身影,只是,那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微不足道,最终幻化成天地之间的一个虚点,然后在麦穗嫂眼窝深处又凝聚成一颗清亮的水滴,顺着面颊逶迤而下。

那时天空又零星飘起雨花儿,细细密密交织着,大地很快就变得苍茫起来。

后来,麦穗嫂像一只空壳似的飘了回来又静静地落在炕上。地当间的那些个盆罐里依旧满满当当的,偶尔会有一滴水从屋顶上很不经意掉下来,咕咚一声落在里面,发出异常沉稳与空灵的声响。屋子就凭空多出一分幽谧和哀伤,麦穗嫂躺在那里仿佛她已经这样躺了一百年。

外头,院门始终有所期待的敞着。

麦穗嫂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做过一个冗长的梦,却又相当模糊和遥远。灰母驴正晃动着长长的耳朵悠然地走着,它脖际的铃铛发出明亮欢快的响音。驴背上坐着她的亮亮,亮亮的手中正摇晃着一只拨浪鼓。驴的身后还跟着一头青灰色的驹子,它的尾巴细细地夹在两股之间,它不时地将鼻唇贴在母亲的身后饶有兴趣地嗅来嗅去。

天色黑沉下来,院里突然传来一记很沉闷的坠落声,像是什么东西将院子一下子砸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起先,麦穗嫂并没有立刻爬起来,那声音实在太大了,她只是隐约感觉到似乎从天外猛不丁地掉下来一个重物落在院子当间。不过,她还是稍怔了一下,她对刚才的梦境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冲动和憧憬。

麦穗嫂有些喜出望外地走出屋外。

确有一摊黑物神秘地匍匐在地上。近前,麦穗嫂才看清楚,那竟是一只被割下来的牲畜的头颅侧卧在那里,颜面活生,仅露出一只张得很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连接着脖颈的地方血肉模糊,一些傀奇的血的亮斑一闪一闪。驴头的旁边是四根用草绳捆绑在一起的蹄腿,那些像一捆柴禾似的东西尽管被紧紧束缚着,但依然显示出某种随时都会挣脱并奔跑起来的样子,而那些她再也无法看见的奇大无比的肚子和身架似乎已深深地埋藏在脚下的泥土中了。麦穗嫂立时感到一阵晕旋和恶心,她被一股溷浊的尸体气味包围着,六脏五腑快要冲出体外。她哆嗦着,想伸出手去,却显得慌张而又徒劳,整个人一下子竟扑倒在那上头了。

张学东,作家,现居宁夏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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