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 第6期

时间:2022-10-16 09:43:06

早晨一麻亮,我和宝香表姐早早就起来了。俩人各自把各自细细详详洗漱打扮了一番,又反复照了照镜子,方才满意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

宝香是前一天来我家的,与我相约去一个同学家,因同学的哥哥结婚,叫我们两个去玩。

宝香姐穿的这件红棉袄,显得极其合身,就像她的名字安在她这样美丽的姑娘身上一样令人赏心悦目,颇为熨帖。我总在心里暗暗地想,姨妈真是太会给娃娃起名字了,宝香这个名字几乎能赶上《红楼梦》中十二金钗的名号了。

我的名字叫毛丫儿,虽然听上去不及旁人的好,然妈妈最喜欢这样喊我。今天,我自己穿的一件紫檀棉袄,有些宽大,倒像是件棉袍子裹在我瘦小的身子上。表姐的红棉袄和我的紫檀棉袄分别是她妈跟我妈刚刚缝制而成的,棉袄上似乎尚存着两位母亲手指上的温馨呢。

我跟宝香姐每人推着一辆包链盒自行车一前一后从我们家出发,径直往同学家所在的那个叫陈元滩的方向行去。我想,当我们将这样的两辆自行车摆放和立在同学家院子的时候,同学将该是多么有面子啊!

外面,叼人耳朵的风开始嘶嘶地刮了起来,吹得我俩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来。远处,显得模糊不清。天上和地上混同为一片,苍茫混沌。就在昨晚,地上落了一层雪。落雪的那会儿,在房子里倾听外面的世界,竟是异样寂静。但也就是在这种寂静中却蕴藏着天地的秘密。下雪不冷,消雪冷。及至天亮的时节天地依旧无声无息,悄然哑静。

这时候,天上又零星地飘落起雪碴子。

自行车碾在雪上噌噌有声,留下一道曲折的车轱辘印,就连车子外轮胎上那些防止打滑的棱棱角角也都十分清晰地印在了雪地上。

一刮风,天一下子就变得冷了许多!

我记得,跟宝香姐在走出院门的时节简单商量了一下,说同学哥哥结婚,去了给拿什么礼物好?俩人不禁犯了一阵愁。后来,表姐说干脆照大人的习惯,“每人拿五块钱吧,你说呢毛丫儿?”表姐征求我的意见。

我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骑着自行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岂料竟然猛烈地吹刮起白毛风来了,小土道上的积雪一下子被风扬了起来,然后旋转着时时遮挡住人的视线。这时候,天地显得愈加茫茫空荒,人心里顿觉茫然和前途莫辨。

正是腊月中旬的时节,白毛风刮着雪花在阴霾的天空下缭绕舞动,掠过荒滩、树梢,并带着听上去如奏响骨箫般的弦音从人的脸孔呼啸而过。于是,脸上就跟揭去了一层皮似的痒痒着,又难受又疼痛。

天气过一会儿能好转吗?有一阵,北风挟裹的雪粒子及野地里莫名的碎屑会猛然从面庞上横扫过来,打得人的脸火辣辣的。这一刻,飕飕嘶叫的白毛风扬起的雪末约有半丈来高,在我们身子的前后左右胡乱泼洒。紧接着,那些扬起的雪末又猝然纷纷四散跌落下来,与大地上的雪融为一片,终而了无痕迹。

远地里,传来一种仿佛是另一更为寒冷的世界里的呜咽声,我无法辨别得清,但很令人恐怖。近处,不停发出紧密的吱儿吱儿的鸣音,就跟娃娃用掏空的核桃装上两根鸡毛做成的风轮发出来的一模一样。

我突然哇地尖叫了一声。

因为一股子雪自我的衣领里仓皇地钻进来,很快被我的身体融化成水顺着我的脖子往更深处爬去,凉凉的痒酥酥的感觉直达人的心底底。

宝香姐马上从车子上跳下来,走到我跟前,帮我把棉袄领子最顶头的一枚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纽门子的布疙瘩纽子系上了。顿时,刚刚还往我脖颈里直灌的白毛风一下子被拦在了身体的外面。顿时,心里漾起一丝温暖。

表姐总是时刻关心和照料我。表姐的红棉袄衬得她的脸色愈加的喜气和鲜亮。那一刻,我觉得我们并不是因同学的哥哥结婚而去图红火和瞅热闹的,倒像是要穿越风雪,把表姐不惜一切给嫁出去。

我们两个骑着包链盒自行车,在旁观者看来是光彩耀人的。记得我们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节,许多人家的娃娃恐怕还连摸都没摸过自行车呢,所以我们满心的骄傲与激动,总喜欢把车子骑到更为遥远的地方去。有一次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郊野的夕阳下,我们望着一堆古人遗留下来的瓦砾和碎片,开始探讨起一个问题:我们应不应该像大人一样心里装着一个信仰呢?表姐认为,无论大人孩子都应当有信仰。我记得小时候小朋友们干了错事就会欺骗和哄瞒妈妈。然而当妈妈说:“娃娃,因为主宰者,祈求饶恕你所犯的错误和罪过吧!”于是,我们就觉得这时候心里应该特别神圣和肃穆,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和侥幸,因为欺骗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主宰者那里是徒劳无益的。是的,妈妈可以哄骗,但是对于自己信仰的主宰者是不能撒谎和欺骗的,这是含糊不得的,也是极其严肃的事情。

后来,我和表姐又谈论我们郊游和远行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表姐认为可以清静下来想许多以前没有想通的事情。她说这就够了!一些人,只类似于一种踏青般的游玩,并捎带寻访一下古人遗迹时进行简单的凭吊与散心,或者说是一种进入大自然以期获得心灵的自由与放松吧!

我记得那时我们无论走多远的路,都从不觉得乏。我们甚至比试谁能从自行车上一次都不下车而一鼓作气将自行车骑到目的地去,然后顺手把车子撂在山下目能所及的一个地方,便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只见云大朵大朵的,棉花团样那么洁白,似乎伸手可摘;远处的天空清泉洗过一样蓝;山下河谷里流淌的水是那么耀眼和清亮;水边的芦苇荡里藏着成群的野鸭子,一双双一对对。因为读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所以觉得野鸭子全是成双成对的鸳鸯,没有一个是没有伴儿的。

突然,我的车轮子撞到了一颗石头上,一下子把我的思绪从往事中颠簸回来。今天,我们要去的同学家是要过黄河的,因为那个叫陈元滩的地方在河的另一边。

大约骑了三十分钟左右,我和表姐两个就来到了黄河边距离渡口不远的河滩上。渡口上是没有任何浮桥的,一年四季就靠一位叫唐三爷的老汉撑着船来回接送大家。过一次黄河大约需要两角钱或者几分钱。多数情况下,唐三爷是不向人要钱的。有些人因为生计的问题,不得不每天都打黄河里来回地过。一年四季这样往复行走,那得需要多少钱呐!而河边的这些人恰恰是没有多少钱的。唐三爷常说,在莫测深浅的水上行走,是得有点讲究和德行的。他大都不向人索要费用,那他到底图什么呢?许多人都说,他无所图,只为在世上带给别人一些便利和快乐而已。

尽管风雪交加,然而黄河这两天依然尚未结冰,水势浩大,河水浑浊如黄色的泥汤,叫嚣着向前翻腾和奔涌。

望着湍急的泥浆似的水流上漂泊的雪末和黄色浪花,我的心里一阵阵发怵。

表姐显得老练和富有经验,她一只手推着自行车,腾出另一只手拽下头上的花头巾向黄河对岸上下挥舞着,叫喊道:“唐三爷哎――唐三爷哎――快来渡我们过河!”

表姐的声音被风一卷,就像是被风迅疾抓住一下子撩进一个隔音的黑窟窿里面去了,倏忽就消逝在一片苍茫的混沌世界里了。

表姐的声音虽然被风抓走了,但是她的头巾却像一面旗子似的招展着,被河对岸渡船的

老汉唐三爷看着了。

于是,那位唐三爷就用黄河边人的口音说:“来了――丫头,快跑哎――!”声音从黄河那边被一股子白毛风吹卷着送过来,瞬间又被逆向的劲风刮跑了。

唐三爷撑着船一下一下催动着过来了。他似乎是刚刚送过去了一拨人。老汉一会儿把手中的长木杆换到船身的左边,一会又换到船身的右边,就这样来回撑着向这边驶来。

我和表姐焦急地等待着唐三爷能赶紧过来,好顺利渡我们过黄河。

唐三爷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因为我没有从这里过黄河。我显得有些腼腆。但是宝香姐,她可能是从这里走过一两回吧,所以,她的胆子有点大,喊唐三爷的声音有些脆。

就在我们等船的当儿,宝香姐告诉我说,“唐三爷这个人可有意思了,一到夏天的时候,你就会看见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水浸黑了的白布汗衫,一条蓝布裤子,总是将裤腿和袖子挽得高高的;头上的烂草帽在整个夏秋都扣在他的脑袋上,供他遮阳挡雨。”表姐还说,由于唐三爷长期在黄河边渡船,说话粗糙得很,什么“儿啦、挨鞭杆的货啦”等等经常就打他的嘴里冒出来了。但是,人却倒是特别活络和热心,对那些没有钱的老人和娃娃,过河时从不收一分钱。

不觉,唐三爷的船已经近在咫尺,他先是把船头抵到岸上,接着船尾就借助水势和娴熟的技巧,微微旋着身子甩到岸边来,接着慢慢靠住了。老汉拽着船头上的一根粗壮的麻绳索,轻轻一跃,就跨到岸上了。他将绳索系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把船固定牢实,然后不等我们说,就十分热心地接过我们手里的自行车一辆一辆的帮我们扛到了船上,并使两辆车子侧身躺在船板上。接着,唐三爷亲切地先请我们上船去。

等保护我们上船之后,唐三爷才走下船去解开了绳索,跳了上来,操起竹竿猛然用力一撑岸边的一块石头,船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河岸。船身刚一离岸,就开始摇晃和摆动,吓得我立时紧紧抓住表姐的手,全身抖抖索索的。

表姐也有些紧张,但她强力镇定,把我的手紧紧握了握,示意我别担心。

“丫头,别怕、别怕!”唐三爷说,“瞧这白毛风吹得这么样厉害,你们干嘛不在家呆着,要上哪儿去呀?”他又像是对我们讲,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说,“今晚黄河一定是要结冰了,而且会冻得非常死,百分之百的结实,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就保管可以打冰上走了,但小心可千万别跌了跤!”

唐三爷的话刚完,船身就像是一下子平稳了许多。与其说这是一条船,毋如说这是好几块木板拼凑和钉到一起的一块大木板,只是略微比门板宽大一些罢了。船板上由于雪碴子融化了,显得有些潮湿,布满污浊的水汽。

这位唐三爷由于常年在黄河渡口劳作,年复一年的风吹日晒,面孔就变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一再让我们往“门板”中央的安全地带移一移。

唐三爷突然问我们:“喂,你们两个过黄河是要到哪里去啊?”

“我们到陈元滩吃席去!”表姐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噢,吃席吗?哈哈,那可不能白白地渡你们过河,回来时可别忘了要给三爷我带点好吃的。”老汉笑着说。

我们两个都笑了,说,没问题。

“丫头叫啥名字啊?”三爷突然问我。

“我叫毛丫,我姐叫宝香!''我麻利地作答。

“是吗?”唐三爷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诡诈的笑容。

这时候,黄河水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惊涛骇浪,汹涌澎湃,一个裹挟着雪糊浪汤的浪头冲腾过来,击打在船身上,水花四溅,星星点点,船颠簸得特别厉害,我觉得眼睛有些花,头有点晕,胸口闷闷的,一阵接一阵的恶心。我两只手把表姐的手抓得紧紧的。

船像是因为我有所准备而无意于跟我开玩笑,然而就在我神经刚刚有点松懈的时候,船身又一次颠簸起来,比先前更加吓人。

我忍不住脱口说了一句:“姐,船好像要翻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宝香姐却伸手把我的嘴捂住了。

表姐不安而内疚地望着我:“把眼睛闭上吧,别看河里的水!”接着,表姐回顾了一下周围,悄悄将声气压到最低限度告诉我说,“毛、r,坐船的时候,不吉利的话一点都别说,知道吗?”

我赶紧闭上眼睛一再在心里祈求,自责自己的过错。

唐三爷的嘴里一直不闲,一会儿骂他的船,“儿,还把你给没治了,听老子的话,过来,再过来一点。啊,过去、过去,好啦、好啦,好儿子!”一会儿,又叫苦不迭,埋怨河里的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老子在这里几十年了,不认老子了咋的?我知道的,平时这点好像没有这么深,也没有这么猛啊?!”

:唐三爷煞有介事地骂来骂去,倒惹得我笑了起来。我又一次把眼睛闭上了,耳旁是水声、风声,以及唐三爷的叫骂声。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唐三爷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说:“丫头们,已经到对岸了,下船吧!”

三爷又帮我们俩把自行车推上了岸边的荒滩,讪讪地说,“可别忘了给三爷带好吃的啊!”

告别了唐三爷,我们就又重新上路了。眼前的荒滩雪野显得比先前在对岸和船上看到的要辽阔,极目远望,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这样的一派迷茫的颜色和状态之中。

虽然道路不很清晰,但是大致能辨别出荒滩中这条被浮雪盖住的路径。起初的时候,是搭背风,就是风从我们的身子后面吹赶和推着我们前行,我们几乎不用蹬自行车的脚踏子,车子就会自动向前奔跑。

因为是搭背风,宝香姐兴味十足,她大声地告诉我,说唐三爷嘴里虽然唠唠叨叨喊骂个不休,说话也有些冲,但是心肠却出奇的好。她说黄河倘若结了冰不能行船的时候――因为他对黄河上的事情特别熟悉,知道哪里的冰薄,哪里的冰厚――他就会小心翼翼地把人一个个从结得较厚的浮冰上送过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风向突然间变坏了,变成了揭面风,风雪迎面而来打在脸上,鞭梢抽的一样疼。时紧时缓的长风从远方、从阴霾的天际直直吹来,揭动着表姐头上的花头巾,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荒滩雪野,完全变成了一片茫茫混沌的世界。

我的双眼被风雪完全迷糊住了,无论怎么睁也睁不大。有几次,我张口想跟表姐说话,可是嘴巴刚一张,还不成形的句子就又被风雪猛然堵回嘴里去了。

我们尽管使用了相当大的气力蹬着车子,但是车子的脚踏子涩涩的怎么都蹬不动,车子变得无与伦比的沉重。这曾令我们多么骄傲和自豪的自行车,如今却倒成了我们的负担。

我们俩只好将车把扭来扭去,使得自行车尽量曲里拐弯的成“S”形缓慢行进。

又走了一阵,我们浑身没有一处感到自在,尤其是屁股蛋和两条大腿面子只要一用劲就疼得牙缝发酸。当我们拼命用力蹬车子的时候,背子里就汗津津的,但是当我们稍稍放松一下,身上的汗就立即被冻结成冰花儿。我看见表姐用围巾尽力把自己的头脸完全包裹起来,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的眉毛和眼睫毛变成撒了一层霜花样的白色,嘴巴被捂住透气的围巾表面结了细小的冰棱和冰豆子。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天空好像没有了,大地也没有了,我们两个人也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了。

时间就在一瞬间天长地久般的静止了。

我们从车子上跳下来,立在风雪之中,雪把我们的鞋子都淹没了。我学着表姐的样子,抓住两只车把,将自行车的车头提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在地上。但是,自行车轱辘跟护轮瓦之间的那一层泥雪就是不下来,怎么也弄不掉。

我们俩茫茫然地立在风雪中。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来时的道路。

“我们还走下去吗?”果不其然,正如我所想,路上连半个子人影子也没有遇上。

“你给咱们找个人问问路吧!”

“现在回头可能会比这更糟糕,往前再走走看吧!”表姐表现得依旧那么坚定。

“你说怎么走?扔掉这烦人的自行车吗?”

表姐干脆不跟我争执了,只说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等我。”表姐可能是刚刚把自行车前轮子上的雪掉了一些,车轱辘勉强能转得动,但后车轮上的护轮瓦却仍然死死地抱住车轮子不放。她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将后面的整个自行车车身提起来十分艰难地向前推着走,同时眼睛像是在周围找寻什么。

表姐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苍茫的白色中。

我凄凉而怅惘地立在风雪地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有几次我想把自行车撂掉,跑着去追赶表姐。但是,惰性使得我想,还是再等等看吧。

我等啊等啊,表姐一直没来。

“她会来吗?”

“她一定会来的!”

“她不来了吗?”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表姐她还是没有来。我想她可能是把我这个累赘撇下独自跑了,她跑到陈元滩之后,大约会叫来一辆牛车把我和我的自行车一道拉回去的。然而问题是,等不到她们来,也许我会冻死在这里的,这样的鬼天气可能连最耐寒的动物都会给冻死的,到时他们将拉回一条冻硬的冰棒。

寒冷使得我的脚和手没地方可放。

我实在是等不住表姐来了,不禁满腹的委屈和幽怨,索性把自行车猛地推倒在雪地上,返回身向表姐离去的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走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心里想着看是否能碰见个同样的倒霉蛋,好搭个伴儿。但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后来,倒是碰见了一只被冻死在雪丛中的鸟,我没有看详细,只看见露在雪外的一点翅膀上的摇曳在风雪中的羽毛。我没有理睬,只管继续向前走。突然,我看见一条仿佛被什么人遗弃了的狗,身上覆盖了一层雪花,拖着乱毛凋落的尾巴,病了似的行走着。这条浑身不停地瑟缩着,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的狗,它并没有倒下去,却依旧拼着最后的一口气在向前走着。当我走到这只狗的身边时,它把浮着一丝雪的嘴巴伸过来,朝我凄凉地嗅闻了一下,眼睛里好像陡地亮了一下,随之那眼里的亮光就慢慢地黯淡下去了。

我便开始想折回去和表姐一道继续走下去。我屏住呼吸,用极其尖利响亮,甚至有点悲怆绝望而搏命般的声音叫了一声:

“宝香姐!”

我又嘶声力竭地唤了一声:

“宝香姐!”

“你回来吧,宝香姐!”这一声我是哽咽出来的,不觉泪水滂沱。

我蹲在雪里,独自隐隐地啜泣一会儿,就向着表姐的那个方向走。

当我走了不多时,就看见宝香姐从茫茫的风雪中慢慢地冒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一截木棍,围巾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只丢出一只眼睛在望着我。表姐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安慰我,并挥了挥手中的木棍,说:

“瞧啊,算是折到了半截木棍!”

表姐拉着我的手,跑到我的自行车跟前――幸好车子没被风雪埋住。表姐弯下腰,立起我的自行车,开始用树棍塞进自行车的护轮瓦下面往出一下一下掏里面塞进去的泥雪。掏了一会儿,她把车头提起来,用手转动车轮子,车轮子骨碌骨碌不很谐调地转动起来,渐渐又恢复了以前的转速。表姐随之又掏净了后面车轮子上的泥雪,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啦,现在可以骑了!”

走上一会儿,表姐就不得不用拿在手里的木棍剜我们俩自行车护瓦与车轮子里面钻进去的雪。

“毛丫儿,你害怕吗?”表姐担心我的内心崩溃和垮掉,“我可是不怕的!”

天上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着,我就在心里想,唐三爷现在干吗呢?他大约把船靠在岸上,孤独地蹲在河边一个避风的湾道里看着黄河在结冰。他在等待着我们吗?

我们俩每走上一会儿,就停下来歇息歇息。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叫陈元滩的地方大约在地球上不存在,否则怎么一直都走不到呢?

“到底怎么回事,停下来干吗?要冻死在这里吗?”看到表姐停下来,我生气地问她。

“我听听看有没有人,”她说,“我好像听到许多人在讲话,大约快进村子了!”

我不屑地苦笑了一下。但是,这一次,表姐的话还是使得我浑身突然生出一股不畏困难的决心与悲壮。可是,又走了好一阵,还是走不尽的路,还是茫茫的雪野。

声音也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这下,我对表姐的话,以及对我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我真想一下子丢掉自行车,扑倒在雪上,一动都不想动了,任其冻死在这荒凉的雪野里算了。正在我们发呆和茫然的时候,前面嘎吱嘎吱地驶来了一辆破驴车,这一幕让我们的胸腔陡然一热,鼻子酸凉酸凉的。原来是同学的叔叔专门接我们来了。

坐上车子,不知时间过去多久,我看见道路两旁一棵紧挨着一棵的树上,都贴着一片树叶那么大小,且红得刺目的红纸片。随着树木的稠密,那些红色的纸片也越来越稠密,越来越稠密。树上、墙壁上、门上、石头上等等的红色,似乎要把那先前的满目的萧瑟给遮住和比下去,不觉竟渐至于一派热闹的景象。我们已经进了村子了。

驴车停在了同学家的大门口。已经等候多时的同学跑过来,把我们领进院子。院里一大群人在围着一双打扮得红花绿叶一般的新人观看。

我和表姐也挤进去看。那真是一位绝世的美人,那微笑比一切一切的花更艳丽,比阳光更加灿烂。小伙子也那么标致和帅气。他们两个在人群中幸福甜蜜地走到一起,一个轻轻地牵着一个的手。直到后来,我们才发现这一对新人原来是一对哑巴。

那晚,在同学家住了一宿。夜里,我和表姐聊了聊白天看到的那一对特别和独异的新人,就睡了。可是一整晚,我都没有睡着,心里在想着那新郎和新娘以后的日子。

第二天风雪停了,照样是同学的叔叔送我们回的。昨日那在风雪中熟悉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再次淡淡地回响在雪野。我突然问表姐:

“宝香姐,唐三爷呢?他还会在河边等着我们吗?”

“会的!”表姐望着平静的雪野,仿佛是在梦呓。

了一容,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手掬你直到天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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