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求凤:白薇与杨骚

时间:2022-10-16 08:21:11

“我是最爱你的,但我要经历过一百个女人之后,然后疲惫伤残,憔悴得像一株从病室里搬出来的杨柳,永远倒在你怀中。”今天,若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说出这样的话,他十有八九会得到女孩一记响亮的耳光和一个愤然离去的背影。的确,这是什么荒唐逻辑?

然而,当年写诗的杨骚向白薇说出这话时,他不但不觉得这有什么荒唐,相反还理直气壮;且他不但是这样说的,生活中也是这样做的。而白薇听闻此话,既没有甩出耳光,更没有转身离去,相反却一次次追着事实上一直在不停逃离她的小情人。俗话说,“世上只有凤求凰,世上哪有凰求凤”,可是在白薇与杨骚之间,似乎完全反了。

白薇与杨骚在是在日本东京相识的,此时他们俩都是留日学生。那一年白薇整整30岁,杨骚24岁,两人年龄倒差了6岁——这难道便是他们之间“凰求凤”的原因吗?应该不是!虽说一个30岁的女人,在那个年代算是一位“老姑娘”,但是白薇天生丽质,细腻的肤色,精致的五官,匀称的身材,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更何况他们自走到一起后,俩人从来都觉得“年龄不是个问题”——他们的相爱,其实与他们的相识一样,过程自然而然,结果水到渠成,其间并没谁强迫谁,谁强求谁。

那么杨骚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杨骚出生于福建省华安县一贫寒农家,但自小过继给堂叔杨鸿盘。杨鸿盘是晚清举人,爱好诗文,有名士之风,喜游山玩水,寻幽访古,难能可贵地对杨骚的教育十分重视。杨骚开始在私塾读书,后入汀漳龙道师范附属小学。1913年从附小毕业,1914年入省立第八中学(现漳州一中),1918年中学毕业后留学日本东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就读。应该说养父母对杨骚一直都算很不错,他从来就不曾为学费和生计发过愁。但是他似乎一直不能忘记自己原本家庭的贫寒,每看到穷人为生活而挣扎,心中的同情总油然而生,分裂的人格最终生成他一种矛盾、抑郁和懦弱的性格。

而白薇的性格似乎正与杨骚相反。

白薇原名黄彰,出生于湖南省资兴市一士绅家庭。父亲黄晦,早年曾留学日本,加入过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但在女儿婚姻问题上,黄晦却采取了封建卫道士的态度,一任妻子做主,将白薇包办嫁与汪氏。白薇不从,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这过程中竟然被恶婆婆用嘴咬断了一根脚筋,好在最终在她舅舅的帮助下得以逃离汪家,先入衡阳第三女子师范读书,后转入长沙女子第一师范。但在长沙女子一师读书期间,包办的婚姻仍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着她,在汪家的催索下,父母仍不停逼其退学回汪家,最终得到了妹妹和同学的同情与帮助,逃出学校,逃到上海,再乘船逃往日本求学。曲折的生活经历和不幸的婚姻遭遇,养成了白薇坚强、果敢和敢做敢当的性格。

1924年樱花盛开的季节,东京郊区的一个公园里,部分中国留日学生正在那儿举行一个小小的聚会。白薇穿着一阵淡蓝色无领连衣裙,胸前佩戴着一枝白色的蔷薇,显得朴素而清纯,脱俗又高雅;本来就身材挺拔的杨骚,披一袭黑色披风,显得更加清癯秀雅、风度翩翩。当他们一同在公园的林荫道上漫步、一同在草地上用餐闲谈时,习习暖风,声声鹃啼,让他们不自觉地想起了在水一方的故乡,也说起关于故乡的所有深爱与不幸……

白薇热情鼓励杨骚正视人生,努力学习,坚强生活,她以自己的不幸经历告诫杨骚:“要做人,总得和种种悲惨痛苦的环境做战斗,世上没有理想的生活等着人们去享受。只有从艰苦中挣扎出来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人生”。就在那一瞬间,杨骚似乎觉得眼前的白薇,是那么晶莹透明、坚贞刚强。千金易得,知音难逢,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再加上他们此时都正遭遇着单恋的痛苦,且单恋的对象竟然是一对他们都认识的兄妹——杨骚爱慕湖南姑娘凌琴如而不得,白薇正为单恋凌琴如的哥哥凌璧如而痛苦,同病相怜无疑在他们的情感发酵过程中添加了一副催化剂,两颗破碎的心在异国他乡便轻而易举地碰撞出了火花。杨骚轻轻俯向了白薇的耳边,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爱你的心、灵、影。爱你那艰苦奋斗的个性。因此,我的心灵也完全交给了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寻来找去的最理想的女子。”还没等白薇反应过来,他又反问道:“你爱我吗?”

“我也爱你,你是我发现的最清新、最纯洁,不带俗气的男性。”白薇的声音虽然很低很低,但是杨骚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们都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爱情。

然而,杨骚和白薇的心目中的爱情此时却是并不完全相同的。

白薇是有过婚姻经历的人,更有过此名义之下遭受的迫害、摧残和痛苦,她心目中的爱情,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温暖、滋润和扶持;而杨骚虽有过单恋的经历,其实年轻的心地还几乎是一张白纸,他心目中的爱情更多的是激情、浪漫和燃烧。在那个时代,其实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女,对于爱情抱着这样的认识,因为那是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

那时,杨骚创作了大量诗歌,同时对于爱情,也几乎沉浸在一种艺术的想象之中。在他的想象中,爱情与艺术一样,是神圣的,甚至爱情就是艺术,它是与世俗生活无缘的。这在今天我们多数人看来,无疑是书生气十足了,但是没有办法,当时的杨骚真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在给白薇的信中说:“我好像对你说过了的样子,就是我最爱的女性,我绝不想以在她身上发生。因此,亲爱的素姐!我有时非常热望变成一阵热狂的春风,把你优美的瓣瓣卷入我怀里来,但是一方面却踯躅不进,像畏缩的一只寒田里的鹭鸶鸟。为的,就是你所说的那样,怕在爱人接吻的中间,把一切的纯洁的美破坏。”

可以看到,即使在热恋的时候,杨骚也是个十足的唯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甚至算得上是个空想主义者。但是,我们可以想象,此时的白薇,作为一个30岁的“老姑娘”,干枯已久的心灵一旦获得了爱的点燃,便立即“轰”的一声燃烧了起来,绽出耀眼火星。杨骚似乎被吓住了,尽管他自己也每每热血沸腾,但是他不想,或是不敢,也任由这烈火纵情燃烧,他怕这种燃烧只是出于生理的,因他实在分不清爱的激情与生理的,便开始拒绝白薇。当然,这样的拒绝是残忍的,无论是对于白薇还是他自己,因为爱的激情有时候是与生理的难以分开的,甚至有时候前者还正是通过后者来体现。但是杨骚并不懂得这一点,或者说他并不愿承认这一点,觉得若承认了这一点,就是对他心目中爱情的亵渎。于是他在思想、感情上开始矛盾从生,平时的行为变得荒唐怪诞。在情书中,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矛盾和痛苦:“素,矛盾得很,自然是要求瞬间的异性,而我们要求永远的爱人:这不是自讨苦吃吗?自然的要求很容易满足,我们的要求却难以得到哦!”他所说的“自然的要求”是指生理的需求,这种需求怎么解决呢?他想到了一个自欺人、啼笑皆非的办法,宣称“娼家是我的坐卧处”。

杨骚不但这样说了,而且竟真的这样去做了。一个咖啡店女招待,只用了几个职业的媚眼,就让他把热恋中的情人丢在脑后,对此作为爱人的白薇岂能不抱怨几句。没想到他竟然辩白说:“我只爱你一个人。爱和喜欢是两回事。对别的女人,我只不过是喜欢喜欢而已,你何必那么小心眼儿。”

“那么,我也像你似的,今天去喜欢这个,明天又去喜欢那个,你作何感想?”

杨骚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但他依然我行我素。

再坚强的女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打击,白薇病倒了,发着莫名的高烧,医生也查不出病因,针药无效。是的,心病得要心药治呵,哪是任何药物可治呢!正当白薇生命危在旦夕之际,杨骚来信了,内容是“十二分对不起你,我没有和你告别”,自己离开东京回国去了。她砰然跌倒在床上,昏死了过去……醒来后,或许是终究知道了爱人的行踪,白薇的病情竟然有了好转。

尽管在我们今天看来,他如此行径简直是在给爱人奇耻大辱,但白薇还是原谅了他,她要拉他回来!就这样,一场“凰求凤”的追逐就此展开,一封封情书由东京飞到西湖。

不久,大病初愈的白薇人也追到了杭州,在一个朋友家里,她找到了杨骚,可是得到的却是他的一顿无情的责骂。杨骚随后又逃回漳州老家,好在这一次给她留话说,3年后一定会主动来找她;她想去漳州,无奈一病不起,躺倒在一家小旅馆,没钱交房费、饭费和药费,但她仍拖着病体给杨骚写信。收到白薇似乎是紧追而至的信,杨骚又逃到了新加坡,白薇的信依然穷追不舍……

在这一场“凰求凤”的追逐中,白薇是毫无顾忌的,她用自己的行动表达着自己爱的光明正大,她曾如此直率地写道:“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虽然看起来她只是在向杨骚倾诉着自己的相思,但这种倾诉无疑让杨骚感到压力,感到痛苦,只是他似乎并没有感到其中的深情。

1927年,白薇终于在上海与杨骚重新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白薇正在一间租住的亭子间写作,忽然房东高喊着白薇的名字,说有客人。她一面答应着房东的呼喊,一面站起身从窗口向外看去。这一看她几乎惊呆了,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杨骚正向她挥手。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虽然他当初的确留下过3年后来找她的话;那一瞬间,白薇想到了他的一次次逃跑,想到了他给自己的折磨,第一阵掠过心头的不是兴奋,而是恐惧。然而,当杨骚只轻轻的一句“你好吗?”这种恐怕又瞬间烟消云散了,原本就只是蛰伏在心灵一隅的爱情,又瞬间复活了。

对于杨骚要求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生活,她仍然选择了忍耐地接受,因为她相信杨骚对于自己爱的真诚。不久,或许是杨骚随着年岁的增加心智也有了成长和变化,或许是在经过一次次颠沛流离后他也想过安稳一点的生活,他们终于同居了。既已同居,白薇便想到了结婚。起初,杨骚也答应了白薇的结婚要求,并一起准备酒筵、印发请帖等,可是谁知道,临到婚礼,杨骚又跑了,他事后给出的理由仍是“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之类。其实,这话恐怕连此时的杨骚自己也不会相信了。白薇更不会相信,在此前后,她又发现杨骚竟然与凌琴如旧情复发,陈仓暗渡。这一切,终于将他们那个实际上早成了自欺欺人的爱的童话打得粉碎,烈火般的爱焰终于被滥情的风雨给浇灭了,只留下了一本《昨夜》的情书集,见证了这一场爱情的悲剧。

白薇与杨骚分手,遭受的打击是巨大的,但好在此时她已有了走出爱情小圈子走进广阔天地的能力了。

杨骚与白薇同居期间,无意中竟做了一件对白薇人生影响巨大的事情,这就是介绍她与鲁迅先生相识。正是通过鲁迅,白薇的剧本《打出幽灵塔》,发表在《奔流》创刊号上,她的名字第一次在刊物上与郁达夫、柔石、冯雪峰等大手笔并列,从而成了当时“文坛上的第一流人物”。在鲁迅先生的帮助和提携下,白薇不仅成为在上海滩迅速升起的一颗文学新星,更由此走上了革命的文艺之路,成为了“左联”和“左翼剧联”的早期成员,并事实上成为了一名革命者。白色恐怖中,她曾不顾特务盯梢和宪兵搜查,积极参加各种活动;她曾如地下党员一般深入群众,尤其是在广大妇女中,宣传革命思想。她还用手中的笔,为一些女工打抱不平,为她们写作各种通讯、报道,得到许多下层女工的信任。她还直接受党的指派,打入明星电影公司,去做争取著名演员胡蝶的工作;甚至在解放战争时期,她还回到老家,以教书为掩护,成为了该县一支地下游击队的队长……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为她那颗死去的爱情种子带来再次复活的机会,哪怕是曾经挚爱过的人在这一过程中再次出现,并真心忏悔,也不能了!

1940年,白薇因工作需要辗转到了战时“陪都”重庆,与草明、欧阳山、肖军、杨骚和张恨水等著名文人避居在“文协”所在地南温泉。白薇不久又病倒了,高烧不退,人事不省。此时杨骚正好也在“文协”工作,或许是他心存愧疚,或许是他真的想破镜重圆,这一次,他对病中的白薇照顾得无微不至,曾7天7夜寸步不离,精心呵护,见者无不为之感动。然而,当白薇稍稍清醒,面对着杨骚的一再忏悔,她毅然选择了拒绝。

皖南事变后,杨骚再次远走新加坡,在此后很长一个阶段,漂流南洋生活极其困难,但他每月都要从自己不到70元的薪水中抽出50元寄给国内的白薇,或许他是想以此作为对自己过去不负责的一种弥补吧!

1944年6月杨骚与当地华侨陈仁娘结婚。

而白薇终身未嫁。1987年8月27日她在北京去世,终年93岁。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谋生亦谋爱:民国女子的美丽与哀愁》 作者:诸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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