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主人公

让我将一件不可言说的往事和盘托出。

张不乐小姐是我的朋友，她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家伙。曾经有一次，她大半夜发给我一篇情感小说，我便问她，这真的是小说吗？她不回答我。可鬼都看得出来，小说怎能写得如此冗长拖沓。我想，只有记忆，才能事无巨细地透露悲伤。

于是自从那天起，我们聊了很多事情，每次都是这样开局：我有一个朋友，或者，我写了一个故事。就连我将新写的歌词发给她看时，都要和她说，这不是写我自己的，不过是朋友交代的工作，表达歌手的情感而已——这与我无关，我怎会如此肉麻不堪？

如此一来，心照不宣，我们将自己和盘托出，相视而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公，叫做A君。这个家伙从未现身，但他真是有一肚子故事啊。

我曾经给她讲过一个关于A君的故事。这个A君，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大学毕业时，与初恋女友分手，一扭头，便成了芸芸白领中的一员。

他真是一个贤惠的男人，虽然独自生活在北京，却有着男人少见的细致。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收拾得十分妥帖，地面比我家的桌子还要干净，不仅如此，室内的装潢也颇为讲究，一面雪白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像个艺术家。

但A君不是艺术家，他曾做得一手好菜，只是因为工作忙碌，又独自一人，所以极少在家中生火。办公室的大妈看他整日落寞，便张罗着为他介绍女友。

A君觉得，相亲这个事，大多都让人觉得像踩狗屎一样，偶尔一次觉得遇见了公主，人家公主又觉得踩到狗屎了。于是A君尴尬地笑了笑，婉言拒绝。

没人理解他。办公室的流言蜚语，就像是人们谈论着一头扎进汤锅里的苍蝇，即使是人们的错觉，也弥漫了一股让人恶心的气息。直到有一天，A君从超市买了一瓶红酒，一块牛排，一袋青菜，下班的时候，还从单位搬回来了会议室的投影仪。

他回到家，做了一顿精致的晚餐。摆上两副碗筷，两只酒杯，一人独自流着泪吃完。然后他打开投影仪，在雪白的大墙上，放映着初恋女友的照片，一张，另一张。放到了最后一张，他停下来，摆好相机，走过去，站在女友身边。

分手三周年纪念日。合影留念。

故事讲完了，于是张不乐小姐问我，这是小说吗？她打破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我没有说话，她也不再问。

我们保持了合适的距离，从不会试图从一个故事中总结出一条微博大小的道理，从不相信世俗的虚谈，故事除了故事本身之外，别无其他。不正是这样吗？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误解，都是因为将生活的细节，寄托在140字的言语中。

我们享受着一个看不见的主人公，和发生在他和她身上的故事。但终于，她还是禁不住和我说：“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我们偏要安插到别人身上呢？”

自此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至于那个A君，他的离去，同样遥不可及。我们所知一切，便是一无所知。

对了，就连整个故事本身，也并非发生在我身上。这可能是张不乐小姐讲给我的，可能不是，可能连张小姐这个人都不存在，就和A君一样。

但你若是相信了我说的话，那不过是因为，生活好像就是如此。

选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