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之全,其难若此

时间:2022-10-15 12:05:20

我们这一代因为所受的教育而造成的某类惊诧,这些年大有减退。但是二十几年前可是不一样,忽然看到正面的人物有人说他“坏话”,那种感觉就是惊诧。琉璃厂海王旧书店上世纪初原是海王公园,有一张海王古董摊的老照片反反复复被用在各种画册里,这张照片的远景是公园的北楼,后来成了中国书店的办公楼。一层出售古旧书,淘书客习惯管它叫“三门”,旧书业闻人雷梦水就在这上班。我没见过雷梦水,只是冒冒失失给老人家写过信。印象至深且让我感激的是,老人送给我一册《台湾竹枝词选》。“三门”设有“内柜”,供行政级别高的人和熟人选书,我从未被延入内柜。也不知怎么着就想起《孔乙己》里的一段“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柜分成旧书部和古书部,掌管古书的老店员好像姓孙,一见我们进来就说风凉话“没书了啊,书都让书贩子捣腾走了”;这老孙头还有轰人的一招,人一进去他就关灯。我们后来聊起此人,有书友说好几回都忍不住想揍他。我正是在三门买到四册一函的《活叶国文》,看到一个叫贺扬灵的人说郑振铎“坏话”。

贺扬灵题目是《为今日研究国学者聊进一言》,其中有两处说到郑振铎“郑振铎氏在现在中国一班寡学青年的眼里,谁不认他是一个贯通中西的学者。曾记得他考《孔雀东南飞》的诗,胡说是见于《文选》,我而今还要问问他:到底是出于胡刻《文选》,还是宋刻《文选》?我都没瞧见过。或者商务印书馆特为他另外著了一部新版《文选》,上面载有《孔雀东南飞》这首诗吧?唉,‘烦恼皆因强出头’,你只怪得你自己不该‘尝试尝试’罢了。”还有一段“数年来,一般争学时髦的老少宗师,大张整理国学的旗鼓,到处呐喊,闹得中国文坛,一日也不得安宁。不通如郑振铎氏,亦要老起面来凑热闹,什么《文学大纲》,什么《中国文学者生卒考》――望之俨然一大国学家了。其他上于郑,下于郑的,亦‘三日三夜话不尽’了”。

我当时正痴迷郑振铎,他的名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1961年人文版)是我的第一本藏书,也是父亲残留在北京的唯一的书。我喜欢明代版画,也是受了这书的感染。古故事古诗词因了版画的缘故,感染的效果真是使人到了低回不已的地步。我中了此书的毒,买了《唐诗画谱》《诗馀画谱》等一堆新出的版画书,当然是大上其当。翻刻古版画尚做不好,翻印本更是谈不上。黄裳先生曾说“鲁迅、西谛主持重刻的《十竹斋笺谱》是非常成功的,但荣宝斋曾经翻刻过一种古版画集(书名记不真切了)却是一种完全失败的作品。它告诫我们,只凭工细的线条是不能使某些并不只是依赖线条的纤细而成功的原作复活的,有时得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效果。”(《晚明的版画》)上当之后,我甚至将限量320部的《中国古代木刻画选集》低价转让给了朋友,后来此书在拍卖会上屡创佳绩,我也只能堕甑不顾了。为了留个念想,转让之前我将郑振铎的序复印,而当时复印机还不很普及。

追求失败,但是追索旧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的工作却一直在进行。此书的最初本是1932年北平朴社出版的,封面很有特色,满面的小篆,纵七横九,圆形的时钟图案居中,“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郑振铎著”正好12个字占据12个钟点,时间定格在八点二十二分,是早晨八点还是晚上八点,只有设计者知道了。大约十三四年前,这书(四册平装)在中国书店的一次古旧书拍卖会露面,无底价起拍。当时的拍卖参与的人很少,大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十号人。我记得和我争拍这书的是京城很有名的藏书家孟宪钧先生,互相认识,争到一千元时孟先生让给我了。过了不久,在潘家园摆书摊的一位老先生,因为他专门出售跟《红楼梦》有关的古旧书,我们背地里叫他“红楼梦老头”,他告诉我郑振铎这书的初版本他也有,错漏字很是不少,当时就出了勘误表,问我有无,我说书里没有,老先生复印了一份给我,上面说明是“第一至第三册”的勘误,“第四册以下勘误表,当附于第五册内分送”。

我远不是一个细心的人,就在写本文之时,我才发现我拍得的这书,竟然是吴晓铃先生的旧藏,盖着吴先生的印,连盖印时覆的小纸片还在呢。吴晓铃与郑振铎有着很亲密的师生关系,郑振铎遇难之后,吴晓铃为他做了很多事写了很多文章。我也是刚才醒悟到,吴晓铃(1914―1995)去世之后,他的藏书陆续被拍卖,我后来拍到的多部周作人旧版书也是吴的旧藏,当时的拍卖会有模有样的旧书也许多数是吴的旧藏。

一九五七年作家出版社重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在初版60章的基础上又增加了4章,计64章,可是离初版预告的82章,仍欠18章“未竟之作”。是书友告诉我海淀旧书店有售书品上佳的“五七版”,我闻讯马上骑车十五华里至该店。我收藏最多的还是六十年代的人民文学版,有四套,为什么重复买,因为一次比一次的品相好。去年底惊悉人文版除了平装本之外另印了一千部精装本,这个消息害惨了我,精装本来来回回与卖家商议了两个多月,最后取书掏钱之时还是引来围观书贩的惊呼,同行的书友说我疯掉了。最新的一个坏消息是,《翕居读书录》的作者白撞雨先生称他收藏的北平朴社版是上下两册的精装本,对于自认为已将《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版本收集齐全的我无疑是一沉痛打击,为了核实这个精装版本,我又花费500元买了定价680元的《翕居读书录》。

以上种种,真是应验了郑振铎所言“一书之全,其难如此”。

谢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书藏刊的专著。计有《书蠹艳异录》、《蠹鱼篇》(台湾)、《都门读书记往》(台湾)、《漫话老杂志》、《旧书收藏》、《创刊号剪影》、《封面秀》、《梦影集――我的电影记忆》、《“终刊号”丛话》、《搜书记》、《搜书后记》、《漫画漫话――1910-1951社会相》等。香港书界誉为“谢氏书影系列”。另于报章杂志发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猎文坛旧闻掌故,对提升古旧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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