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枰中的少男少女(23)

学期结束了，对姜毅来说这意味着离别和分手，他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人生的无奈。他不想离开省城，这里有和蔼的老师，良好的训练环境和朝夕相处的同学，当然，还有苗苗。但他不得不离开。倒不是父命难违，姜毅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父母的不容易，他也知道下棋的专业道路不是谁都可以走的，也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苗苗曾说：爱是一声叹息。姜毅现在觉得，人生也是一声叹息。

苗苗有个舅舅在滁州，从省城去不过个把钟头。苗苗说，她舅舅那边可好玩了。“环滁皆山也”，好多好多大山……哎，不会没学过《醉翁亭记》吧?

姜毅说：“去滁州不一定非要住在你舅舅家。”

苗苗说：“我舅舅家就在山脚下，我主要是考虑方便。其实现在乡下条件也好了，不敢说和省城比，但住的干净、吃的新鲜是没问题的。”

姜毅一听是在乡下，反而来了兴致。连声说：“去，干吗不去?我就喜欢乡下，而且最好是那种非常原始的乡下。”

苗苗却说：“那你直接在山上找个洞算了。也别出来了，也别回家了。衣服也不用穿，找块破麻袋片缠上，再弄根树枝……”说到一半，笑得蹲在地上直咳嗽。

姜毅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开心地说：“该!我叫你卖嘴!”

原来苗苗她舅不但就在琅琊山下，而且还开着私人旅馆。农村地方大，一般条件说得过去的，谁家没有几间空房?这些年山脚下的农户，差不多家家都开小旅馆，还顺手经营农家菜什么的。

刚来时，姜毅心里有些发虚，见到两位长辈时，都没敢给人正脸儿，眼睛也看着别处。但他们一没问他和苗苗的关系，二没问他的家庭情况，三没问他为什么离开省城。洗脸水打来了，上面搁条新毛巾。盖碗茶端上来，一缕的清香。只比苗苗大一岁的表姐，皮肤虽然不如苗苗白皙，但身材很好，透着一股活力。一张嘴就知道是那种大大方方、实实在在的农家女。表姐拉着苗苗去看她心爱的装备，一台傻瓜数码相机、一台电脑。虽然上不了网，但可以处理照片。她准备再配台打印机，又可以增加一个服务项目了。

苗苗挽着表姐的胳膊说：“那就麻烦你这位摄影师了。”表姐凑着苗苗耳朵说：“我才不做电灯泡呢!”说着把相机往苗苗手里一塞，笑着跑了出去，苗苗也追到院子里。

院里，姜毅坐在小竹椅上觉得特别舒服，老舅抽着旱烟，眯着眼笑道：“我这儿住了个画家，最爱下棋。这会儿不在，背个夹子进山了。你说他是男人吧，后头还扎了个‘马尾巴’。晚上喜欢喝两口，完了就找人下棋。这村里凡是会下的，都让他杀遍了。你要愿意，跟他过两着?”

舅妈捧着一碗荷包蛋出来，听见这话，便说：“人家孩子成天下棋，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出来散散心，你倒把他又往棋里拖!小姜啊，别理这老东西。先吃点，然后只管去玩，玩够了，回来尝尝我老太婆的手艺。”

在琅琊山玩了大半天，姜毅觉得没什么意思。苗苗的表姐借给她们一个傻瓜机，这一天可让苗苗过足了瘾。姜毅就是不明白，女孩子怎么对照相有那么大的兴趣，简直是乐此不疲，无休无止，贪得无厌。除了几张合影外，姜毅一直在为苗苗拍照。苗苗在镜头里向他展示了一个女孩子所能展示的各种姿势，这让姜毅暂时忘掉了烦恼。

晚饭后，苗苗的舅舅领着他去找画家。画家一听有棋下，光着脚丫就跳起来了，还和姜毅握了握手，搞得姜毅有点难为情。画家的屋里乱七八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画家随便收拾了几下，腾出块空地，就算是棋桌了。二人席地而坐，码好棋子，姜毅正要客气一下，画家却又跳起来，连声说：“我让你尝尝上好的春茶。”只见他也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的找出两个白瓷杯，烫了烫，搁上茶叶，很小心的样子，又叫房东大嫂送开水。

姜毅不识茶叶好坏，接过来只觉得淡淡的，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看上去，那叶片已是舒展开来，碧绿碧绿的，有小叶儿，有小芽儿。那杯子也少见，薄得就像纸做的，几乎透明。姜毅担心那杯壁随时会迸裂，小心地放在一边了。

说了几句闲话，开枰走子。画家硬要姜毅先行，姜毅顺手就摆了个中炮，想不到画家竟以冷僻的左叠炮相迎，姜毅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故意不走跳左马伸左炮的破解之法，佯顺其意，一心要在中盘较量功夫。这一来二去的，枰中局势就有些扑朔迷离了。眼见得画家的左翼集结了重兵，大有惊涛拍岸、山雨欲来之势，其实这正是姜毅所期待的。姜毅心说，我要一开始就拿住你的要穴，这棋还下个什么劲呢?既然是玩玩，就让他放马过来好了，看他有多大劲!

本来要说棋力，姜毅明显高一块儿，可这一来，两人在棋盘上就差不多了。你要说姜毅没让，的确是让了，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去另辟蹊径。你要说让了，姜毅接下来的每步棋还真是动了脑筋，走得挺有内容的。

这盘棋下完以后，姜毅感到特别过瘾。开局走进新天地，然后黑方左翼反扑，大举进攻，但姜毅防守得很到位，寓攻于守，剑锋隐隐指向对方要害，却又引而不发。画家也真是个人精，见强攻不下，立刻主动兑子，打算鸣金收兵，不料过程中一着计算有误，被姜毅在看似和定的局面下走出棋来，一下子成了败势。但在最后的残局阶段，姜毅也是一念之差，简明的取胜之道他偏不走，而设计了一路花哨的弃子杀法。却漏看了其中有步隐着，被画家看了出来，死里逃生，成为妙和。这盘棋下完后，一老一小相视大笑。

姜毅自记事起就开始下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下完后觉得特别舒服，特别享受。画家也特别兴奋，连声称赞姜毅的棋“有劲，非常厉害，一看就是专业的路子”，说着把先沏的茶泼了，说要让姜毅尝尝地道的功夫茶。

姜毅随他转入里间，只见一张像是炕桌的小台子上，搁着紫砂壶和从没见过那么小的小杯子。小台子的一角，有根塑料软管接出来，姜毅觉得很好奇，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茶文化和棋文化，是连在一起的。”画家一边拧开瓶子，向电水壶中倒水，一边接着说：“我现在倒的是山泉，是我从山上采来的，你坐呀。水开还要等一会儿，咱们聊几句。”

“你下棋是为了什么?”

“呵呵，我下棋是为了享受，和喝茶一样，是享受。我是个画画儿的，白天在山上转啊走啊，上上下下，累了一天，回来了，享受一下。喝茶讲究茶叶、茶具、水、冲泡的方法。下棋呢?讲究对手。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我好久好久没有遇上你这样的对手啦!”

姜毅笑了笑，他不善言辞。

“你的棋比我厉害，今天是手下留情了。你不要客气，我看得出来。其实要说对手，你最好棋力再弱一点，年纪再大一点，跟我就真是一对啦!开个玩笑，你不要介意哦。”

姜毅说：“您是位画家，有六十了吧?棋还下得这么好，真让人佩服!”

画家哈哈大笑：“哪有那么大!我今年还不到五十呢。是我这大把的胡

子骗了你吧?唉，什么东西，一搞成专业的，就没乐趣了。听说你在专业队呆过?”

姜毅摇头：“哪有专业队哟!不过是少年班而已。”

“性质还是专业的嘛。”画家见水开了，开始烫壶烫杯子，双手忙碌起来。“你们眼中的画家，可能是很有意思的，背个画夹，天南地北，好浪漫!就像我们看专业棋手，那些大师、特级大师，气定神闲，落子很有风度，按钟都是彬彬有礼，动作很轻的。我以前看过正式比赛，还和胡荣华合过影呢。”

姜毅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画家往壶里放了很多茶叶，用水冲泡。可让姜毅不解的是，他却把那些茶汤倒掉了。画家解释说：“这叫洗茶。”

“现在我这样叫‘关公巡城’，这样呢，叫‘韩信点兵’。功夫茶其实就是茶道。茶道知道吗?一成了道，就有了许多规矩。现在的象棋，我总盼着有一天也成了道。中国应该有棋道。重大比赛前，双方应先沐浴更衣、焚香礼拜，以示对棋道的尊重和对对手的尊重。来，尝一下，现在这茶可以饮了。”

姜毅尝了尝，觉得好像也一般，并没感到什么特别之处。惟一的感觉，就是更苦了，更浓了，还有一些涩。姜毅皱了皱眉。

“喝不惯?”画家理解地笑了，自己端起杯子很优雅地浅啜一口，轻轻放在面前，仰起脸来，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什么是道?道就是形式。你看过天安门前升国旗吗?电视上总看过吧!漂亮的礼服，一色的大个，训练有素，走得那叫一个整齐气派!一举一动都是形式。有了这个形式，意义就不同了。”

“你再说日本的围棋。比赛前，年纪轻的棋手要主动拿起抹布揩拭棋盘，是棋盘上真的不干净吗?不是。是要通过这个形式，表示对前辈的尊重，同时也表示对棋道的尊重，是一种礼仪。礼仪说穿了，还是一个形式。对不对?”

“你再比如说奥运会，为什么每个项目之后，要有一个颁奖仪式?这就是形式。有领奖台，升国旗，奏国歌，礼仪小姐一排排，怎么走，怎么笑，都经过严格训练。目的呢?让人觉得神圣，庄严，像那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姜毅听画家聊了很久，很久。何苗苗和表姐饶有兴致地在电脑上观看新拍的旅游照片，也不来管他，只当他和画家下棋呢。

一边听画家神侃海聊，一边品着功夫茶。渐渐地，姜毅喝出了茶的味道，竟从那苦涩中喝出一丝甜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