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的声音代你说

十月末的天气，阴雨连连，坐在教室里自习。音乐仿佛不断稀释的茶，越来越淡，越淡越清远。

“第九十八天，丘涛，她没有经过我身边。”

丘涛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转过头去看窗外高高的楼群。对面七楼的教室里，她乌黑的眸子正静静望向黑板。乌黑秀发温顺地掠过耳际，认真而又专注。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孱弱，娇小，并且安静，仿佛不曾经历任何污染。

没有错，就是丘涛心里想象很久的样子。就是那么完美，就如天使一般悄然降临。第一眼，就荡进丘涛温情的心门。

在这陌生的校园里遇见她纯属命中注定。

那个时候，丘涛刚刚通过学生会竞选，担任纪律部部长，下午课的例行检查成了他每天的任务。

那天，当丘涛如往常一样检查完自己所在楼层转身赶往隔壁系教室时，嘈杂的楼道内已经聚满了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人群正中围着的人的模样，丘涛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他抬起头，看看扬手而来的女生，肥肥胖胖，很强悍的样子。此时正竖着她的一头黄发面目狰狞。

“刚来的新生，就敢如此嚣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

“竖起你的耳朵听清楚，以后，少来招惹文勇。打你还用我出手，真是浪费!”

丘涛不明原因。只是这女生的话着实不大入耳，刻薄而又狂妄，于是不禁怜惜地细细打量起被打的女孩。

秋日的细雨倾洒在她身上，密密匝匝仿佛悲伤越积越深。苍白的脸颊赫然印出五个泛红的手指印，她咬紧嘴唇，将头埋进白色单薄的风衣领子里，瘦小的身形在风中不停地颤抖。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只是将头埋进领子很久，再安静地抬起眼，拢了拢散乱的发丝，然后再回头，沉默着试图离开。

脚步尚未挪出，头发便被人狠狠揪住。不小心一个踉跄，又狠狠摔在地上。

丘涛的心“咯噔”一声，拳头咯咯作响，正欲挥出，只见她从地面艰难的抬起头。

一瞬间，只一瞬间，他看到了她眼中隐忍的乞求。仿佛在说，不，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于是突然间无限忧伤起来，拳头散在半空，化成渐渐浓稠的心疼。转手去扶她，她却艰涩地笑笑，摇了摇头。

然后用尽全力，在众人围观的眼神中平静爬起，站立，擦了擦手掌上殷红的血迹，勇敢地迎上挑衅女生的目光，微笑。然后在他人诧异的表情中默然回身，对着丘涛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又似在说，谢谢，谢谢你。

兴许是她所表现的平静有些出乎意料，打人的女生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开始愤愤地咒骂，人群渐渐散去。

丘涛望着她白色风衣上斑驳的泥渍和她一瘸一拐远去的背影，忽然间心开始狠狠疼痛。

“当你受尽委屈。我就在这里，却无能为力。”

那一场纠纷因为当事人的不予追究很自然的淡去。丘涛常常想，究竟是多大的隐忍，才能让一个柔弱至极的女生心生坚韧到这般，承受住当众羞辱的酸涩安静微笑。而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她又曾经受过怎样的苦难。

因了这疑问与怜惜，他开始渐渐注意到她。

注意她每天早早来到教室，坐在对面楼教室里，拿着铅笔静静勾勒。清晨微凉的空中偶尔掠过几只啾鸣的麻雀，她便放下画笔，看向窗外，微笑着开始发呆。

然而不清楚为什么，丘涛觉得，她就像一处绝美的风景，让人逃不出哀伤的氛围。想到她，看到她，都会止不住隐隐心疼。

有的时候她也会偶尔经过他身边，手中拿着水彩或是几张画纸。丘涛曾看见过她的画，那是一张淡雅的水彩。她在一个阳光微露的清晨完成了它，于是高兴地眯起眼睛笑，似乎就要快乐得化为蝴蝶飞到画里。那时丘涛透过窗户见过她最可爱的时刻，他想或许她会开心地哼起歌来，但是她却只是拿出手机，微笑着将画拍下来，满足地伸伸懒腰，俯身做题。

一周后校艺术节的画展上，丘涛一眼就看见了那幅画。湛蓝的天空，渺远苍翠的草群，飞过的寒鸦，以及手持清笛，伫立草群中清秀的男子，明澈的眸，含笑的目光。

金黄淡粉的小小野花，一切淡雅而又宁静。丘涛仿佛看到了她手握画笔时专注而微笑的眼神，和她澄澈的心。

丘涛低下头去，于画的右下角找出掩映于浓烈苍翠中的淡黑色署名，文英，韩文英。

“第一百八十二天，丘涛，请你记住她的名。”

入冬，小雪。稀薄到仅有的呼吸脉动真的只能支撑人走到这里，不能进一步，亦不能退一步，仿佛哽在喉结处的桃核，让人难受。

丘涛趴在教室的桌子上，冰冷的寒意直入人心，脑袋重重的仿佛就要坠落的石头。

开始不断回忆起初次遇见她时那个打人女生所说的话语。

“……少来招惹文勇……”

这么说来，他应该是早有心理准备才好。她是有人疼的，原本就有的。那么，既然一开始就是我没有弄清楚状况，又谈何伤害呢，又为什么在这后来的日子里，突然发现与她亲密无间，教她画画的男生，那个她见到就会露出无比美好的微笑的，叫文勇的男生，应该是早就存在的吧。

该死!该死的傻瓜!丘涛你这个傻瓜!

甩甩头想要清醒一下，却一不小心，看到对面楼里熟悉的面容。身后站着的人微微笑着，目光中尽是温柔，伸出手敲她的脑瓜。

仿佛在说，笨蛋。

是啊!真是个笨蛋啊!

可是就算是唯一的机会，不是都还没有尝试吗?

可是为什么不肯尝试呢?

“第一百九十一天，丘涛，放手去吧。”

天黑的时候校园里异常宁静，冬雪开始越下越大。

丘涛站在艺术系楼下，双脚不停踢踏，对着手心哈气。寒冷依旧倾透心扉，脑袋闷闷的开始不怎么听话。

要怎么问呢，怎么对她说呢?

“你好，我是丘涛。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累赘!

“韩文英，做我女朋友吧。”

唐突!

可是还来不及想到新的开场白，已经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韩文英，还有文勇。拿着她的画具，笑着看他。

丘涛却不去看他，眼光温柔地望向韩文英。触及到她的眉眼，就感觉有忧伤弥散开来。

于是不知怎的，竟自难过起来，低着声音说。

“文英，亲爱的文英。”

文勇的笑僵住了，表情无比惊讶，韩文英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没有关系，你和他在一起，让我偷偷喜欢你。”

夜风无声无息，携卷起漫天翻飞的雪花，丘涛站在那里，安静得仿佛一尊冰雕。他希望听到她轻声言语，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或者抱歉，他都会走得无怨无悔无声无息。然而，时间静默成忧伤的碑，她都没有开口说半句。

丘涛掉转身，不敢看她的眼睛，昏昏然走出校门。

“第一百九十二天，丘涛，何以安眠。”

文勇是在第二天黄昏踩着厚厚的积雪在宿舍里找到昏昏沉沉的丘涛的，他对他说：“你叫丘涛是吧，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都坚强不起来，如何承诺守护她的话。”

丘涛迷茫地睁大了眼，看文勇将一本画册递给他。翻开来，眼泪伴随微笑一同盛放。

文勇说：“这些都是她进校后画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认识你的，但是，

这里却记录着你的每一个细微表情。这个陌生的校园里，因为我带给了她太多伤害，而她却一直在为我而努力着，我为拥有这样的妹妹而心存感激。”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韩文勇，韩文英，我们本来就是兄妹，只是兄妹而已。如果不是因为她怕自己的残缺影响我，而隐瞒了我们的真实关系，她也不会被追慕我的女生们打。她是多么善良的孩子啊，还骗我说是摔的，我竟然相信!”

“丘涛，她是那么柔弱的孩子，那么美丽。她很美丽是吧?你喜欢她吗?喜欢她，就不要嫌弃她。因为，她是哑巴。”

文勇说，因为，她是哑巴。

哑巴!

所以才会在被打的时候咬紧嘴唇反驳不出半句话，所以才会在本该高兴歌唱的时候只能默然俯身，所以才会在丘涛说出偷偷爱你后安静的无法回应――“是的是的，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啊!”

不能表达高兴，也不能表达伤心，甚至不能亲口对着喜欢已久的人说出爱你。高兴的时候微笑，不高兴的时候也微笑，难过了流泪，委屈了埋入心底。韩文英，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我这么难过这么心疼。

漫天的雪纷然坠落，文勇抬起头，看看丘涛翻涌的泪水，心中酸涩无比。

“丘涛，好好照顾她，让她拥有天使华美的羽翼，拥有幸福。再也不要让她在你转身后因为说不出对你的喜欢而流下泪水，她不是不想接受你的爱，她只是遗失了她美丽的声音。”

午夜过后冷清的街道，丘涛蹒跚而行，如果时间是最好的遗忘方式，在没有时间思考的这一刻，是否酒精更适合一个人拒绝清醒?

文勇唤他，试图搀他离开。他的手冰冷苍白，推开文勇，跌坐在厚厚的雪地里，无法停止颤抖和大声喘息。

喜欢她，不嫌弃她。

可是为什么，命运的手如此无情。

文英，你是如此柔弱，如此善良，为什么命运对你如此不庇，我不嫌弃你，我怎会嫌弃你。我只是心疼，心疼不及。

此刻我置身冰天雪地，想到你，忧伤仿佛这漫飞大雪，铺天盖地。

文勇看着颓然的丘涛，流着泪掏出手机。

丘涛的手凉如薄冰，颤抖在午夜街头萧瑟的风里。韩文英接到文勇的短信后飞速赶来，将他的手放入掌心，心疼得一边掉眼泪一边拿手机按动，递给丘涛看，闪闪的屏幕，简短的几个字

“傻瓜，我亲爱的傻瓜。”

丘涛翘起嘴角，微笑，伸手抚摸她削瘦的脸颊。

“第一百九十三天，韩文英，从此，让我的声音代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