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美的艺术人生

时间:2022-10-12 03:57:29

醇美的艺术人生

吴作人(1908~1997),1908年生于江苏省苏州市。1926年考入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建筑系,1927年至1930年初先后就读于上海艺术大学、南国艺术学院美术系及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师从著名画家徐悲鸿先生。1930年赴欧洲学习,先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后考入比利时布鲁塞尔王家美术学院白恩天院长画室学习。1935年回国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1942年为中国美术学院研究员。1946年任国立北平艺专教授兼教务主任,并当选北平美术作家协会理事长。建国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以及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吴作人先生是我的恩师,1949年华北大学第三部与北平艺专合并后,他是中央美院的教务长。1954年我在工作了一段后又有幸插班到改成五年制的油画系二年级学习。已任院长的吴先生和系主任艾中信先生亲自为我们授课整整一学年,受益匪浅,终生难忘。可是,老实说,那时的我,政治上、文化上幼稚无知,只是十分敬佩先生的艺术技巧之精美,不曾真正理解先生的艺术和为人。相反,受到长期左的褊狭观念的影响,只视先生为统战对象,愚昧盲从地认为他们都是“资产阶知识分子”,完全不能理解先生杰出的艺术创造和真诚的为人之道及做人的高尚品格。

后来,“”浩劫中自己也经历了种种磨难,所处位置发生了人鬼的颠倒,这才使我改变了坐井观天的视角,改变了线性思维的方式,才能逐渐摆脱长期灌输的左的教条,而领悟了许多事物的本来面目。醒悟后的悔恨与愧疚,特别是我尊敬的恩师艾中信先生出于对我的理解、宽容和信任,竟然推荐委托我为吴先生画册撰写评介文字,这真的使我受宠若惊,心内的愧疚更加沉重。其实这正是给我一次学习反思的机会,于是怀着真诚的心态,比较认真地阅读了先生的传记,重温先生的画册,仔细学习了先生上世纪40年代以来的一些论文。回想起“反右”、“”中的种种情景,下放劳动改造的难忘经历,真是感慨万千,深恨自己觉悟太晚,身在艺苑深处而不识庐山真面目,枉费了多少向大师学习的机会。于是十几年前,研究撰写了《吴作人的艺术道路》等几篇文字,虽然眼高手低力不从心,不能真正深刻反映先生艺术境界的高度及历史价值,但写作过程中却得到许多宝贵的教益,也稍许暗中平复了一些愧疚的心绪。

转瞬间,吴先生仙逝已是十年有余,值此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常念画家的艺术成就,也更加敬佩恩师的人品与画品。想到许多坚持人格尊严、坚持自由思想、追求醇美人生精神境界的前辈先贤艺术家,心里有许多感慨,敬献上小文一篇,以纪念我永远的恩师吴作人先生。

吴先生出生于1908年,到1997年的人生道路不足百年,却恰是中国社会内忧外患。改革巨变的时代,正如他自己所说,经历了“有变化、有忧郁、有悲欢、有煎熬、有进发的艺术道路”,终于实现了人生价值,创造出了融会中西、连接古今、体现典雅醇美境界的中国现代油画艺术珍品《齐白石像》等,创造了高贵、雄强、勇猛、奋进的黑天鹅、牦牛、苍鹰、骆驼等纯新的现代中国画艺术形象,树立了人品与画品统一,艺术形式美与精神美和谐的典范。

作为一位真诚的艺术家,吴先生技艺精,修养深,境界高。他和蔼可亲的态度中蕴含着一片博爱之心,含蓄幽默的言语中透出一种真性情。他的教学不同一般,从不具体动手为学生修改画面,而是和善平等地尊重学生个性,重在引导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启发真性情,“指点迷津”,从审美品格上开导提高你的悟性。他对学生充满爱心,把自己珍爱的素描和《甲胄》等油画作品甚至把比利时著名画家、他的老师巴斯天赠他的大幅油画珍品《穿红衣的少女》,一起无私地交给学生在教室里观摩,意在培养其纯正的审美意识与品格。当时我们接触油画不久,色彩审美与表现力欠缺,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画架旁耐心地讲解色彩的色相、色阶、色调等基本知识,而且特别讲解色阶的概念,讲解色彩自身品位的高低雅俗之分。他的代表作品中紫丁香、红月季等的微妙色彩,高贵雅致,散发着清新纯净的氛围。他甚至透露用色的“秘诀”,原来那美妙的色调,并不是单纯的紫罗兰、玫瑰红颜料,而是在鲜艳的红色中加入了些许绿的成分,使色调沉着高雅而鲜明响亮,避免了火气、浮躁、艳俗,实现了艺术审美的高格调、高品位。

这种艺术品格的追求与修养,其实正是吴先生人生精神境界和理想追求的表现。

1954年前后,随着中国派出留苏学生和画家访苏代表团归来,前苏联一些中学生的精细素描作业传人国内,好心的留学生也把自己初学素描的体会写信附图寄给国内同学,传播开来,一种简单化的理解,误读了契斯恰柯夫教学法,一时间成为许多人追求的范本,形成风气,兴起了一股追求表面光影效果且精致细腻的画风。课堂上学生们人手一把从2H到6B的铅笔,笔尖细长,渐次显影般描摹对象,铅笔与裱在画板上的纸张磨擦,画室中一片沙沙声响。这种画法,一反原来美院教师多种方法的素描传统,于是在教学中引起争议。但这时正是向“老大哥”学习一边倒的热潮时期,“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政治正确的要求,压抑了畅所欲言的愿望。吴作人、王式廓、董希文等先生对此早有看法,他们都曾在个别指导学生时提出不同意见,规劝同学,所以在一次油画系的讨论会上,虽有不同声音发出,主持人也只能说:“看来,现在就下结论为时尚早。”当时已近中午,吴先生看了看表,一语双关幽默地说:“我看时间不早了!”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反右”前夕,社会上左风渐浓,美术界展开印象派讨论批判,不少人违心发言,以革命的名义起劲地批判否定印象派。这时正是吴先生为我们上课,大家心中不服一些批判者的观点,就乘机征求先生的看法。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调侃说:“有人把一个被指控为小偷的人枪毙了,却去掏他的裤兜。”吴先生不是激烈挺身反抗的勇士,却是一个以幽默风度表达自由思想的智者。

一段时间,单一僵化的艺术模式渐成风气,艺术个性受到排斥,写生中抄袭自然,创作中模仿前苏联某些作品,这和吴先生坚信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观念,和他的艺术信念“师造化,夺天工”背道而驰,他仍然是以调侃的语调说:“艺术应该做大自然的‘儿子’,但不要做大自然的‘孙子’。不但不要做大自然的‘孙子”’,也不要做人家艺术的‘儿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政治运动的积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场灾难终于降临。1957年的反右运动,以党中央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帮助党整风的“阳谋”开始,以最后钓出60万条大小“”鱼群胜利告终。

实事求是地说,当时美术界和美院的领导江丰同志,在总的左倾思潮支配下,确实存在一些左的观念与错误,但是这位人们心目中的“左派”,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美术界“”的纵火头目,由此揪出一个所谓的“江丰集团”,造成美术界一桩最大的冤案。大祸波及美院、美协、工艺美院、北京 画院、浙江美院、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单位许多同志。仅小小500人的美术学院,经过反复“反右”、查漏补划,50多人被打成,最后完成了10%的指标。昨日的师生画友,一夜间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

吴作人及王式廓、董希文、艾中信等先生,也都因“五月会议”上的发言而受到批判牵连,只因受到保护才以犯“右倾错误”论处,勉强过关。

反右运动,使广大知识分子受到严重创伤,许多人成为惊弓之鸟,被要求“夹着尾巴做人’。在这场九级风浪中,心地善良、人格高尚的先生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可想而知,身体也逐渐衰弱。善解人意的邓拓同志,为吴先生题写了“放心”二字,表现了这位领导对知识分子心态的理解与同情。

但是,风云突变,刚刚表面平静了没有多久,又开始反右倾、拔白旗,接着是疯狂的“”、、三而红旗……从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一直闹到“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不少人。劝导吴作人“放心”的邓拓同志本人,不但无回天之力让友人放心,自己也因为“三家村”成为最早的牺牲品,并反而因“放心”题字使吴作人受到牵连、怀疑,背上了沉重的精神包袱。

左倾思潮恶性发展,终于爆发为十年浩劫。思想工人宣传队,进驻中央美院,捧着赠送的芒果,占领上层建筑,他们在全院大会上宣布说:“中央美院‘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敌情严重,不但被资产阶级统治,而且‘地富反坏右’五毒俱全,有特务,有美国特务、苏修特务、日本特务,更有现行反革命。”后来又开展大规模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无中生有,在逼供信的猛烈攻势中,今天上午还是监管“516”的积极分子,下午就被他人供出也成为“516”,各地战果累累,却无法收场,制造了一场全国性的特大闹剧冤案。

吴作人作为一个正直善良宽厚的画家、学者,一身清白,两袖清风,虽然是怎么也清理不出什么问题,却总要扯到邓拓题字之类的问题加以审查。借王式廓所谓特嫌问题,竟然把吴先生也抓到附中地下监狱加以拷问,企图在黑暗恐怖的气氛中揭发出什么新材料。可是面对凶暴的威吓,吴先生依然故我,没有使难友们受到丝毫伤害。吴先生身处逆境,始终怀着一颗真诚善良的爱心,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宁肯自己身心受到,也没有满足暴虐者的欲望,落井下石,违心去写那种“外调材料”。相反,看到被迫害得遍体鳞伤的老友王式廓,看到被无辜关押审查的学生,他内心充满不平与同情。当学生万青力神情忧郁地被调往另室的时候,他和李可染先生不约而同地偷偷塞给他一个小包。晚上万青力暗中打开,竟然是两位老师冒着风险送来的饼干!

小小的几块饼干,温暖了青年受难者的心,也表现出老知识分子们博爱的真心,更反映了他们内心深处对假丑恶的反抗与厌恶之情。

苦难的历史,给吴先生留下刻骨的记忆。对无知、对谬误,甚至对人性的丑恶扭曲,都可以原谅宽容,但永远不能忘记,更不能有意无意地隐瞒淡化历史,造成集体失忆。

有朋友问到他家的电话时,先生会平静地告诉你:***5766。特别调侃地加重语气:5766!人人都明白,反右(1957年)、“”(1966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蒙难日!

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对自由思想的向往坚持,对假恶丑的反抗厌恶,已经深入到先生的灵魂甚至几乎成为下意识。在先生病情渐重的时候,我和同霞曾去探望,师母告诉我,在先生已经语言困难的时候,仍能哼出《马赛曲》的歌声“……亲爱的,自由为你高歌,可以销愁。……”博爱,平等、自由的理想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我想,这时恩师的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导人民》的画面。

20世纪20年代,清华大学闻一多、梁思成、杨廷宝、梁实秋、浦薛凤、黄自、方来、吴泽霖等19位钟爱艺术的热血青年,在“五四”精神的启蒙熏陶下,感悟到民族的觉醒,更感悟到人的自觉生命意识,他们成立了一个艺术社团,命名为“美司斯”(希腊艺术女神缪斯MUsEs),意在探究艺术与生命的人生课题。

他们庄严地宣示:“我们深信人类的进化是由物质至于精神,即由量进于质的。生命的量至多不过百年,他的质却可以无限度地往高深醇美的境遇发展。生命的艺化便是生命达到高深醇美的鹊的唯一方法。我们既相信艺术能够抬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生命的质料,我们就要实行探搜‘此中三味’,并用我们自己的生命做试验品。”

这是一批具有人的自觉的青年。他们追问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追求生命的艺化、追求生命的醇美。经过生活的历练,终于从文学、艺术、建筑,音乐等不同的路径各自达到生命价值的高峰,成为祖国一代文化精英。

吴作人先生和他们同属一代精华,他“有变化、有忧郁、有悲欢、有煎熬、有进发”的生命历程,恰值国家灾难深重、社会动荡巨变之时。面对各种荣誉,他没有张扬狂妄;面对各种困难,他没有动摇萎靡;面对各种屈辱与压力,他虽没有激烈地反抗,却有持久的拒绝和幽默调侃的自恃;他坚持维护人格的尊严、自由的思想,坚持艺术人生高贵、雄强、勇猛、奋进的理想和崇高的精神境界。他们都没有活过一百年,但他们生命的醇美,他们文化艺术的创造与思维的高度,他们的人品与文品、诗品、画品,都将长久留在历史中,活在人们心里。

延伸阅读

吴作人擅长油画,中国画。曾荣获比利时王国王冠级荣誉勋章。其油画《齐白石像》、《三门峡》,中国画《牧驼图》等为中国美术馆收藏。发表过《印度绘画》、《谈风景画》、《对油画的几点刍见》等文;并出版《吴作人速写集》、《吴作人水墨画集》、《吴作人画选》、《吴作人、萧淑芳画选》。《吴作人艺术》、《中国当代美术家系列画传――吴作人》、《巨匠与中国名画――吴作人》、《吴作人速写集》,《吴作人面集――书法诗词卷、中国画卷、油画卷、素描速写水彩卷》、《中国近现代名字画集――吴作人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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