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要走,就是要活下去,就是要完成这个作品

时间:2022-10-11 11:20:13

你就是要走,就是要活下去,就是要完成这个作品

我的老家在嘉义的新港,我们那儿有最老的妈祖庙。而另一个城的“妈祖”,每一年都会来拜访我们家的“妈祖”,等于来玩一下。人们抬着供奉妈祖的饺子,走六七天到我们这里,然后再走回去,有几万人跟着走。

有一年,大概是1986年,我带着我的学生跟着信徒一起走。

一天走16个小时,妈祖的轿子有人换着抬,反正妈祖不休息,你就不休息。跟着妈祖走啊走,有时候在黑暗中,你看到妈祖的轿子上有一个绿灯,你看到那个灯,就跟着灯走。

在哪里睡觉呢?路边,庙里头,或者到沿途的村民家中。

很好玩的啊,我们跟着妈祖走进田里头,那是春天,秧苗正绿。你会看到很多人,像一条蛇一样经过。有时候妈祖过河,有时候妈祖走在大公路上,突然天就慢慢黑下来,你就看到有人从田里面打着灯冲过来,跪在妈祖的轿子前面。即使到了半夜,你也会看到他们在路上拜妈祖。

你会看到他们把食物和饮料,通通用长的桌子堆在路边,当我们走过,可以一面走一面喝,跟着那个节奏,你根本不想停下来,就像马拉松那样。有时候你不拿食物,当地人就追过来,把食物塞在你手里头。

当然累,你的脚会酸,会想,怎么能走下来呢?可是到最后,就是只有走,停下来的时候会累得疯掉。到最后,就是你跟你自己,你会走出一个节奏来,你走到身体都没了,脑子都空了。你要是东想西想,脚会痛的,因为脚已经烂掉。

起了水泡,拿针,这边扎一个洞,那边扎一个洞,然后拿一根头发丝,从这个洞穿到那个洞,头发穿过去,水就会出来,那层皮还在。如果那层皮破了,呲,那个疼!

你在这旅途中,看到人,看到神,看到庙宇。

停下来的时候,妈祖在庙里面过夜。但是妈祖还不能睡,很多信徒围着她,祈福,跪拜。那时候你自己可以睡觉了,但是你又舍不得睡,因为每个庙前面都有种种表演,晚上十二点还有人表演给妈祖看,那你就要看啊,实在是很有趣,非常有趣。

当你走过这个,你就觉得你可以做成很多。每个人都有一颗恐惧的心,怕穷,怕死,怕失败,怕没有人爱。这种(行走的)经验越多,你就越不怕。这不是战胜,到最后胜不胜都不太要紧了,你就是要走,就是要活下去,就是要完成这个作品。

参与社会在我最终的意识形态里面,是没有“我”,只有“我们”

林怀民问母亲:“我出生时什么样?”“很乖,每次抱你躲到地下室,都不哭。”“为什么到地下室?”“外面乱了。”

那是1947年,“二二八事件”发生不久。四十年后,《家族合唱》在台北首演,云门舞者在历史影像与声音里起舞,用舞蹈, 打开历史的黑匣子, 揭开“外面乱了”的层层笋皮。

这是林怀民的作品,他的舞,一直是要参与社会的。“怀民”二字,他不止一次说过,“是一个诅咒”。父亲从小教育他:“奉献社会,利益众生。”

至于云门舞集参与社会,“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而是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是年轻人自己有能力、有责任去变天的年代”。

他去美国留学,又做嬉皮士,遍游欧洲,等回到台湾,是1973年,“只想做事,只想参加社会,只想改变它,想有贡献,至于什么形式,没有想得很清楚”。

“那时候我在大学当讲师,刚好碰到跳舞的人,那我想一想,老师很多,作家也很多,舞团没有,好吧,去做吧,我是把我自己这样子摆设到那里去的。进去了就闯了祸,一失足成千古恨。”林怀民这样讲述云门舞集的缘起。

他热爱舞蹈。5岁时,他因为电影《红菱艳》迷上了跳舞,这部电影,他看了11遍。14岁,他在报纸副刊发表小说,稿费拿去上芭蕾课。去美国留学,先到密苏里新闻学院,又转入爱达荷大学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一不留神,可能要成为作家了,他又开始去舞蹈系修习现代舞,后又转到纽约习舞。

而1973年创办的云门舞集,是华人世界第一个当代舞团。云门,代表了台湾人的精神梦想,“那时候台湾刚好在发展加工区,云门跟台湾的经济发展、政治开放同步进行。大家在经济上有梦想,政治上有梦想,精神上也有梦想,所以是一路往上走的,我们是其中一个螺丝。”

他的履历上清楚地写着:“1978年……《薪传》在嘉义体育馆首演。”而《薪传》里的人物,“是植根台湾大地,为更好的明天打拼的凡人”。

他这么解释自己在做的东西:“我从来不觉得我在做现代舞,我只在做我的舞。我只是在试图创作一些东西,那这个东西跟社会的确有一个对话,这个对话也变成一个很大的鼓励,这是我很愿意做的,因为我出发的时候是想做这个,而不是要发挥我舞蹈的才华。”

自我完成舞者的最大满足在于自我完成

而今,林怀民开始越来越多地面临这样的问题,“如何看生死”、“何时退休”。

他出生在1947年,今年66岁了,操持云门舞集已经整整40年。“有八十几部作品了?”“不晓得,我从来不晓得!”

一方面,他仍有着孩童般的清亮眼神,说到兴起时又哭又笑,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做起舞蹈动作来,他说:“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感觉我几岁,几岁应该怎么样。我常常洗把脸就跑掉了,我一个礼拜大概会有两三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吓一跳!”

另一方面,他说起自己对待云门的舞者,不再有体力发脾气,“我年轻的时候严厉,现在不严厉了,有时候想发脾气,拿一根烟抽了就结了。严厉、大声需要体力啊”。

他甚至不避讳谈到死亡,“明天死了都可以”。“我年纪小的时候,就觉得25岁死去最完美。后来没有死成只好厚着脸皮活下来,就埋下头来干活咯。”他说。

一埋头,就是四十年。他不这么看,他看的是当下,“活长活久都不要紧,就是当下。你做一个作品做一个事,成败在天,你就工作吧。”

工作有时候也是韧性支撑, “有些时候,我没有灵感,不想去工作也得去工作,我不想编舞也得去编舞”。

他还说:“我不思考!因为我很会思考,我思考出来都是绝路。你想得很好,第二天去排的时候不是这样,或者舞者们做不到。我现在真的有本事回家以后把门关起来我就不想这个事情了。我惟一去做的是,把身体掏空,明天再去面对一个新鲜的局面。”

生活上,他可说是个极简主义者,到过他家里的访客都对他家巨大的浴缸印象深刻,他吃饭只要速冻饺子就可以,“我就像个仙人掌,一点点水我就活了”。过这么简单的日子,是因为,“我把一些东西单纯化、简单化,所以我可以把一些精力贯注在我应该关注的问题之上”。

他并不承认这是责任感,而是一种自我完成――“我们费尽工夫做一个四五万人的公演,演完了我很满意,因为所有人都安全地回家,没有下着雨的时候大家拔腿就跑,没有老太太小朋友摔跤,所以我非常感谢老天爷帮忙,所以我喝了两口酒,非常满意。当然,我把一个碗洗得很干净,我也很快乐。”

眼下,他又有新的作品在构思,关于大米。

“我们找来一个摄影师,请他到田里去,拍下稻米,从(播种前)一汪水,到(收割后)又变成一汪水。我们拿这个当做我们视觉的材料,所以你会看到泥土、阳光、风、水,自然的东西,然后人在这里面和它的关系。”

这只是初步的想法,具体要怎么做,林怀民自己也还不清楚,而每一部新作,都是他的又一次自我完成。

薪火相传不会死就会成为他的财富林怀民X阿杜

28岁的Eduardo Fukushima是一位拥有意大利和日本血统的巴西人、“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为林怀民在全球甄选的三位门生之一。

最终林怀民在他和另外两名欧洲舞者中选择了他,因为,“他的舞非常的特别,跟我的一点都不像”。也因为,欧洲的学生有更多的学习机会,“不帮第三世界的孩子我帮谁呢”。这正是秉承了林怀民“人们在经济上无法均富,但是在精神上可以”的想法。

Eduardo手脚短短的,林怀民唤他“阿杜”,让他来台北居住一整年,跟着自己学习。

阿杜跟着林怀民,不仅学舞蹈,也学生活上的东西,“因为在艺术领域,生存并不容易”。

他有点像年轻时候的林怀民,受到东西方文化的撕扯――“当我在巴西,大家就很张扬很奔放,我觉得自己很东方;当我和日本血统的家庭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得不停地说话,很西方。这个时候,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有一种冲突在里面”;他也面临艺术创作的经济窘境,“我是舞者,也是编舞者,还是经纪人,我需要筹集经费找人搭建舞台,假如筹集不到钱,我就自己搭建”。

阿杜搬来台湾,林怀民在自家附近帮他找好房子,交给了他一个任务――从花莲走到太鲁阁山顶。

阿杜以为是两三小时的路程,满口答应,不想,林怀民细细给他手画了一张地图,告诉他:“你大概六小时能到。”并且叮嘱他,不能坐公交,不能打的。

阿杜走了八个小时终于到了,给老师打电话:“我还活着。”

BQ:阿杜,是什么支撑你走完这段路?这趟行走给你的启发是什么?

E:因为到了终点才能休息,才能喝水,所以我在那么燥热的情况下继续旅途。当我到达山顶,我瘫在那里,我觉得很自豪,内心很充实。就像跳舞一样,有时候身体受伤了,你不想跳,但是你必须在观众面前跳,并不是说你跳舞的时候都有跳舞的意愿在的。

BQ:林老师,你让阿杜走那么远的路,是想告诉他什么?

L:人要有韧性,搞这一行特别要有很大的韧性,这个行业是不生产面包的,你要拼,挫折是理所当然的。你要顶得住,你在思考一件事情,构创一个作品,你有韧性,可以再多一点多一点,所以我派他去,走了八小时。他知道不会死,不会死就成为他的财富。

林怀民谈舞蹈很多人,不跟自己的身体讲话

我们的身体被压抑得太厉害了,在家里房子太小了,妈妈说你不要乱碰;到学校,老师说,坐好,排队,不要讲话,把我们驯化。而现在,驯化我们、压抑我们的身体最严重的是电脑。

我们有云门舞蹈教室,不是教小孩子跳舞,是教他们认识身体,感觉到身体。比如有个题目叫做森林里的动物,跟小朋友说,你做动物给我看。小白兔是二二拍子,大象呢是四四拍子,慢板,我们从来不讲拍子,但他能感觉到,快的慢的,大的小的,就是让他体验到身体,对身体敏感。

我到今天,也经常会走着走着,来一个回旋。我想我们心里有很多忍不住的东西,不是为了演出,不是专业,我们常常把舞蹈看成一个专业的东西,它不是!当你把你的手做这么大的时候(林怀民把手臂夸张地张开),你的身体你的世界可以变这么大,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空间,不是你看到的,是你的身体到达的。

你知道我最大的活动是什么,我有一个房间,不大,我在那边看电视,听音乐,听贝多芬,听斯特拉文斯基,然后半夜里头,把声音放很大。 我闷的时候,我就去那个房间里,大声叫喊,全身都舒坦了,睡觉!

身体永远在告诉你,你有多累。可是大部分人已经忘了,跟身体不讲话,所以他什么时候知道有身体呢,月经第一次来的时候,受伤的时候,痛的时候,太糟糕了!这是我们一辈子的朋友,而你不跟它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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