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批判集”之批判

时间:2022-10-11 03:49:02

郜元宝先生是当下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之一,他最初研究叙事学和海德格尔,后来能量一转,进入现当代文学研究,一出手即不同凡响,研究鲁迅,作“汉语别史”,介入当代文学批评,成绩卓然可观。2008年,郜元宝先生出版《小批判集》,反响颇大,《文艺争鸣》杂志曾出专集评论。

批判这个词真好,郜元宝先生信手拈来用作题目,据说“聊胜于无”;我等也可以亦步亦趋跟着用,算是借作者之东风。且此词一用,一下子觉得虎虎生风,胆气陡生,亦领略到了“人生的热烈”。

作者说其批判是“偶尔学阿Q掷出几粒不满的小石子,表示一下不肯一起沉沦”,此可见《小批判集》之特色与初衷。“打躬作揖,你好我好,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坐地分赃,闷声发财,成了最大的哲学。谬论公行,指鹿为马,黑白颠倒,俗不可耐,更是家常便饭。”作者历数“沉沦”世界的诸般恶习,在这个业已沉沦的世界中他不甘沉沦,于是“掷出几粒不满的小石子”(据说这是在学阿Q),于是有《小批判集》出。因此,此书是作者在“沉沦”世界中“不甘沉沦”的生活方式之外在显现。故欲理解此书,须先懂得作者之生活方式。

作者掷出了一大把“小石子”,看起来似乎五颜六色,但也并非“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些论题,皆承作者此前论题而来,或者是此前论题之延续。作者尽管“鲁迅附体”(写字都像鲁迅),但感谢他尚未彻底二周化,因此尚对小石子分门别类地排了排,使得我们对于其论题可以一目了然。这些文章一粒一粒地散见近几年的杂志和报章,几年前我崇拜作者,其文章都找来细读过,曾对同学们夸下海口,说我近几年虽进步不大,但成了郜元宝研究专家。故这些小石子们被收拢放入此书之前,我基本都已拜读过。现在作者聚小石子成石堆,再度掷出去,或许力量会更大吧。

作者的小石子们天女散花,掷向了吃吃喝喝,掷向了文化,掷向了使其成名的周树人和近几年读得颇有心得的周作人,掷向了其“半路出家”的本行――文学批评本身,掷向了其虽偶一为之且也批评成绩斐然的电影,掷向了华文文学,掷向了其成绩响当当的当代文学,掷向了其也曾作过的文学史,掷向了其曾作过“别史”的现代汉语。论题之广,论域之大,真够鲁迅,亦够知堂的了,或许此后我们须改说够元宝的了。曾经有一个作家,愤愤地说郜元宝先生和另一个批评家是“狗鱼”,另一个未必担得起,作者当之无愧。苏格拉底自称是雅典的牛虻,郜元宝先生被称为中国文学界的狗鱼。苏格拉底让整个雅典不舒服,郜元宝先生让热热闹闹,新书、新事、新人层出不穷的文学界不舒服。郜元宝毕竟是郜元宝,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石子尽管小,但作者掷得太准,每击必中。作者不掷鲜花,亦不抛眉眼,反而不停地掷小石子,这本身就让人不舒服,何况掷得这么准。越来越多的人说,郜元宝先生近几年文章越写越尖刻,其实是作者抛石子越来越准,作者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作者似乎不经意用的“小石子”之喻,或许从正反两面说出了文学批评家的本质。文学批评家就是掷小石子的人。媒体多盲视,每一大作家新作出,每一大导演新电影出,每一大师新作出,“好评如仪,报道如仪,炒作如仪”,此时你若恰好是文学批评家,恰好看出破绽,恰好不愿意沉沦,且恰好不能已于言,不妨掷出一粒小石子,让这个疯狂的世界尚能心存敬畏,让这个日益平庸的世界尚知道何为高贵。可是文学界和娱乐界永远都是热气腾腾、欣欣向荣,若文学批评家天天掷小石子,不知道会不会累得气喘吁吁,不知道掷出的小石子会不会被口水淹没,更不知道掷出的小石子会不会亦加入这场永不会止息的热闹,如此小石子反而成了伤害抛石子者之物,如此小石子反而成了娱乐助兴之物。

我一直困惑于鲁迅晚年的选择,若他不四处掷小石子,分散了注意力,弄得自己太累,或许可以掷出更大、更多的石子。郜元宝先生一粒一粒小石子不断掷出,我总躲在暗中为其叫好。我知道,作者的小石子足够多,作者的“小批判”也足够锋利。可是世界这么大,事件这么多,纷纷芸芸,层出不穷,作者的小石子是否够用,作者会不会有朝一日如同女娲补天一样掷得累了。若“掷小石子”的方式不起作用,我们是否须换一种“批判”的方式。以郜元宝先生“术业有专攻”的海德格尔为喻,海氏的《存在与时间》当然不是一部不食人间烟火的著作,其中回荡着时代的问题,亦是对时代问题的诊断。海氏不是四处掷小石子,他看准了西方世界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存在被遗忘”,于是用力不止,欲为西方哲学重新奠基。在海氏看来,此问题若可以解决,其它一切问题自会迎刃而解,此问题可以解决,时代问题自然会烟消云散,故海氏不须亦不必掷小石子。若只掷小石子,即使两个拳头出击,三头六臂,四面玲珑,上天入地,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徒然耗费精神。文学界、娱乐界依然热热闹闹,风光无限,我们掷出小石子,即使精准,击中了他们的头部或者臀部,但因石子过小,他们只会摇摇头,咬咬牙,咧咧嘴,骂骂娘,挥挥拳,但肯定不会若有所思,更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作者的“小批判”,就现代文学这一领域而言,或许已到批判之极致,同龄人中就学识、才气、锐气而论出其右者少矣。作者将此专业的批判力度发挥到尽善尽美,故其呈现出来的问题,不仅是其个人的问题,亦是此专业的问题。现代文学的批判无论如何只是“小批判”,文学批评家只是“掷出小石子”的人,况且石子亦不掷,或掷亦掷不准者大有人在。作者对“为文学而文学”的观念深恶痛绝,对一心一意只钻研文本的新批评理论亦时常反思。文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是不是证明了我们的文学观念出了问题?中国现代文学,无论经过多少次断裂,经过多少次更新,经过多次折腾,经过多少次重新起源,总会承认《诗经》是中国文学的起源吧。可是《诗经》除了国风之外,尚有小雅、大雅和颂。《诗经》中有上出之路,国风可以一路往上走。今天何以我们只在国风以下的层次打转,这个梯子为什么断掉了?何以现代文学的批判只能做到“小批判”,何以文学批评家只是掷小石子者?我们都须扪心自问。

无论如何,作者曾“遥想18世纪末19世纪初,黑格尔、康德诸哲人多少闳放”,康德三“大”批判,一时吸引了多少少有志青年,甚至连美男作家的男主角床头也要放一本。作者有此遥想,“小批判集”其实已经不小,作者之“小”批判盖小主题也,其用心与黑格尔、康德诸哲人之“大”批判一也。作者序言先“立乎其大”,有此气魄,小批判就不再只是小批判。好在来日方长,或许有朝一日,作者亦可“前既见古人,后也可望来者,所以心无旁骛,元气淋漓,一出手就是‘绝作’”,那时,作者或许将其书名之为“大批判”,且有三本,亦未可知。

鲁迅固然不断地掷出石子,亮出匕首,痛快淋漓。可是鲁迅身上有多少积淀,十年古碑方抄出一个鲁迅。学鲁迅若不学其背后的积淀,若不在鲁迅用力之处用力,学鲁迅只会变成愤青。欲学鲁迅,须先离开鲁迅,如此或许可以接近鲁迅。九十年代,郜元宝先生刚“半路出家”到现代文学时,其背后站了一个大哲人,叫海德格尔;写完《鲁迅六讲》后作者背后的海德格尔被鲁迅挤走(其实挤是挤不走的,海德格尔还在那里);之后又挤上一本伟大的书,叫《圣经》;现在又挤上一个知堂。欲理解作者,我们亦须理解这些站在其背后的人。欲学作者的“小批判”,亦须从其所学处入手。

顺便说一句,郜元宝先生这些年“为人”越来越正派,“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但“为文”越来越放荡,真是恣肆,行于当所行,止于不得不止,愈有“吾家”鲁迅之风。《小批判集》即可见证。然须知:文章越作越好,是境界越来越高之征,文章功夫在文章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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