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时代悼念语词

开版语

前不久，冯小刚先是在微博、接着又在政协会议上大批“屌丝”，认为该词粗俗不堪。不过，从微博的一次投票结果看，大多数人对冯小刚不以为然。从语义学角度解构，“屌丝”确实很龌龊，很脏，不过在当下的语境里，这个词显然已经成为了网络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我们用这个词建立起反抗主流的自我意识，有谁还会在自嘲或者互嘲“屌丝”时想起那撮毛发呢。

从古至今，词义都在不断发生变化，这太正常。有从坏的变成好的，比如“现代”，在欧洲中世纪，这就是个坏词，因为中世纪太糟了，不是打仗就是遭瘟，到了19世纪，科技进步，生活质量提高，“现代”就变成好词了。炙手可热，本来形容权势熏天气焰嚣张，现在明星们，不管一二三四五线，都习惯在通稿里说自己炙手可热。也有从好的变成坏的，比如红男绿女，挺好挺阳光的，变成腐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小姐，更悲剧，从一个称呼，变成了特定行业从业人员的代称。也有一些从好变坏的词是因为中国特色——就比如当特色遇上中国，竟成了对种种不公现象的敷衍解释。

但是，更多的词义转换，则发生在当代的网络语境里，网络让传统媒体的精英话语权渐渐丢失，甚至从网络诞生的一开始，就带有反权威的色彩——80年代，网络刚刚告别美国国防部进入高校，本来是为学术交流提供便利，结果事情总不能如精英们所愿，学生们迅速在上边传播色情文章。而这些年，我们用自嘲嘲笑主流，用戏谑解构权威，也让许多中文词汇变了味，女神变成女神经病，文艺变成矫情做作，专家变成谎话精……

这样的文化趋势自然无法违抗也不应以人力叫停。词语的过去与现在，也映照着我们的过去与现在。当我们为之捧腹并将其广为应用时，也应该停下来思索其中包含的关于时代与我们自身的流变。这便是我们开设“娱乐·语文”的题中之义。

这是第一期，我们搜罗了近五年来被毁掉的，曾经指向人们心中真诚和敬畏的词语。如今它们的含义已然走向其原义的反面，成为我们反权威道路上的无辜牺牲者。让我们向那些被糟蹋的词语默默献上——你看，弗洛伊德是对的，假如人生活在一种无力改变的痛苦中，就会转而爱上这种痛苦。

当它们成为流行词，它们便意味着一种死去

这是一个词语的生长与凋蔽都极端快速的时代。本刊选出近五年来因为疯狂流行而失去其最初语意的二十个词，在微博上发起投票，最令大众感到惋惜的十大词汇，排名如下：

【原义】一种草本植物。是日本王室徽章的图案。

【今义】。残，满地伤。

【演变】词义从植物到排泄器官的演变已不可考。

【阐述】在晋代陶渊明后，被历代中国士人赋予了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象征意义，不过的这种高洁形象现在基本已经被摧毁了，由于花瓣形状与人体褶皱相似，在网络语言中也已经成为的代指，不复雅意。但这一词义尚未被正式承认，2011年有网友戏仿高考作文，出题《好养》，发帖者纷纷想象年轻的考生如何忍俊不禁却又只能故作正经。毕竟，那一年的已经不是花了。

同志

【原义】志同道合的人。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今义】同性恋。去年11月，香港女星何韵诗公开宣布“我是同志”。

【演变】志同道合的人——革命战友——陌生人之间的称呼——同性恋

【阐述】同志开始指代同性恋，据说是70年代末，从旅居旧金山的香港小团体里发散出来的，到80年代末，林奕华将其策划的同性恋电影节命名为《同志电影节》，开始了这一词义的快速演变。对大陆地区民众而言，因为“同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一种官方话语体系下的、带有意识形态鉴别色彩的称呼，因而隐隐具有了权威性；而同性恋者至今仍是弱势群体。因此，“同志”这一称呼对非同中国人而言，有一种崇高被迅速抽空的荒谬感。

公共知识分子

【原义】关心并参与公共事务，就政治、社会热点话题发表评论的知识分子。伏尔泰是比较早的法国公共知识分子。

【今义】沽名钓誉、只说不练的微博大V。你公知，你全家都是公知。

【演变】“公知”被污名化也就这两年的事。

【阐述】公知的倒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随着网络的发展，传统上属于知识精英的话语权被不断削弱所导致，人人都能出名15分钟的时代，不再需要高高在上的意见领袖；同时，这两年一些著名公知因专业知识欠缺、或在跨界发言时，闹出了不少笑话，加剧了民众对这一群体的不信任。此外，政治立场的严重对立，也造成了基本上由自由派构成的公知群体，被刻意贴上各种污名标签。

专家

【原义】在某领域具备专业技能或专业知识的人。

【今义】不靠谱，委身于权力的“专业”人员，砖家。

【演变】专业的——谎话精

【阐述】如果说“公知”倒掉的原因还比较复杂，那“专家”走到其词义的反面，则纯粹是因为很多专业人员因为向权力和利益低头，做出了很多不合常理的举动和判断。例如有专家认为99%的老上访户精神有问题；中国的贫富差距还不够大；塑化剂和三聚氰胺无毒……根据人民网2010年的调查，仅6.5%的人相信专家权威。“专家”的信用破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充当了权势阶层的发声筒所致，而同样是由于网络的发展，专家亦不再掌握绝对的话语权，随着他们作为一个整体错误百出，“专家”也就沦为揶揄所谓“权威”的贬义词。

德艺双馨

【原义】有艺德，有演技（表演艺术家）。例句：梅兰芳德艺双馨。

【今义】对以苍井空为代表的AV女优的特定褒扬。例句：苍井空德艺双馨。

【演变】苍井空开通新浪微博后，该词词义趋于暧昧。

【阐述】苍井空的横空出世，一小半是网站的炒作，一大半是因为草根精神的胜利。在中国，拍摄色情录影带至今仍是违法的。但是，认真并出色地完成工作，不管其工作的性质，又的确是值得赞赏的。当苍井空成功登录新浪微博而没有被政策所阻挡，一种被压抑的禁忌得以释放，同时在群体狂欢中，人们完成了一次精神层面的对权威（法律）的反抗。

女神

【原义】对倾慕女性的敬称。

【今义】AV女优；屌丝的性幻想对象；对高姿态女性的反讽。

【演变】具有女性特征的神祗——对倾慕女性的敬称——AV女优/ 屌丝的性幻想对象/对高姿态女性的反讽

【阐述】如前所述，在看这件事上，中国古老的性禁忌和现行法律构成了对这一行为的双重枷锁，但随着社会性意识不断开放，大众对AV的态度也变得宽忍，于是大众通过对“女神”词义的重构，将女神从仙界拉进凡尘，满足了群体性狂欢的心理需求，也完成了对官方价值观的鄙视。此外，在以“暴走漫画”为代表的“屌丝文化”兴起过程中，“女神”词义再次被扩大化，泛指生活中一切被屌丝列为性幻想对象的女生，其中也包括AV女优。柴静事件爆发后，“女神”一词更变为对高姿态女性的反讽，令众多女性唯恐避之不及。

干爹

【原义】没有血缘关系的义父。

【今义】没有血缘关系的义父，但需满足：1.男子有钱有权；2.在外人看来他们存在某种程度的交易（可能是易）。

【演变】郭美美那不求回报的干爹进一步将这种关系污名化。

【阐述】认干爹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农业文明时期，由于人的生命往往得不到保障，因此认干爹被视为一种带有保险性的民间保育措施。在当代中国，认干爹则往往被认为是一种钱色或权色交易，因为人们总是认为：事业有成的男性往往年纪较大，而且这些人拥有更大、选择范围更广的权。此外在足球迷看来，欧足联主席普拉蒂尼不断在政策上袒护巴塞罗那队，因此他们也把普拉蒂尼讽为巴塞罗那的干爹。

文艺青年

【原义】热爱文学、艺术的青年。例句：萧红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

【今义】矫揉造作的人。例句：面试时千万不能告诉老板是文青，不然他会觉得你做事不靠谱。

【演变】热爱文学的青年——特立独行的青年——矫揉造作的青年——矫揉造作的人

【阐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艺青年都代表着一种特立独行的价值观，是“在云端”的智识阶层，但慢慢地，“文青”不再代表他们的知识结构和价值观，而是被解构成了一些标签：比如波西米亚长裙，帆布鞋，听民谣——当反权威的大潮席卷而来，文青也就从云端跌落，这些与世俗化和大众化格格不入的标签，便成为了被大多数讥笑的对象，至于文青本身的知识结构和价值，则埋没于嘲笑声中。

动作片

【原义】有打斗场面的电影。成龙是动作片大师。

【今义】。苍井空是动作片大师。

【演变】同“德艺双馨”词条。

【阐述】搏斗是动作，同样是动作，对“动作片”原教旨似的词义追索，反而将动作片重构为。

人民艺术家

【原义】满足广大人民群众需要的艺术家。

【今义】AV女优；广场舞歌曲表演者。

【演变】国务院授予的荣誉称号——深受人民群众爱戴的艺术工作者——AV女优/广场舞歌曲表演者

【阐述】其实人民艺术家这个词语词义的变化，与德艺双馨、女神的演变轨迹基本相同，都是反权威、反官方意识形态所诞生的亚文化产物。但这个词也更进一步。因为“人民艺术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由官方指定的，宣传官方意识形态的演员。因此大众对于这个词语的讽刺也就更加直接——你们不是号称代表人民吗？AV才真真是最广大人民群众所需要的文娱产品。值得一提的是，排名前十的词义变化，大多数与AV、性相关，这似乎说明了在打倒崇高和打倒权威的娱乐化大潮中，低俗化确是不可避免的副产品。而广场舞歌曲表演者如庞龙、凤凰传奇等也被称为“人民艺术家”，原因无关乎性，而在于嘲讽其作品烂大街、无档次。

【老师】

原义：传道授业解惑的教书人。

今义：1.AV女优；2.没有更适当称呼时的一种称呼，效果相当于“喂——”。

演变：教书人——上级——需要套近乎的人——AV女优或“喂”

【神曲】

原义：祭祀神灵的乐曲；中药名。

今义：使人一听难忘、往往引发病毒式疯狂传播的歌曲，多用于吐槽。

演变：祭祀神灵的乐曲/中药名——高雅音乐作品——广场舞歌曲

【非主流】

原义：不属于主流的事物，如次文化、宗教异端、边缘人群等。

今义：内地青少年标新立异的“视觉系”、“杀马特”路线。

演变：不属于主流的事物——朋克、嬉皮等另类文化——“杀马特”

【五毛】

原义：一种较小的货币面值。

今义：网络上对受行政机关、高校等机构雇佣，全职或兼职在网站、论坛等发表“维稳”言论的人员的戏称，因为此类人员发一帖可赚五毛钱。后来泛指一切受雇发帖、意图引导和制造网上舆论的网民。

演变：一种人民币面值——网络评论员戏称——网络上的受雇发言者

【诗人】

原义：诗歌创作上有一定成就的人。

今义：又作“湿人”，泛指文化流氓或半文盲诗歌创作者。

演变：写诗的人——写分行文字的人——写“咸湿文”的人

【节操】

原义：气节与操守。

今义：约等于“底线”，常用于吐槽，意思同“不得了”，“太过分了”。

演变：气节与操守——吐槽用语

【莲花】

原义：多年生水生植物。

今义：貌似清纯、“出淤泥而不染”的女性，多含反讽之意。

演变：多年生水生植物——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清纯美女——自诩清纯又圣洁的女星——自诩清纯又圣洁的女性

【门】

原义：建筑物的出入口。

今义：重大新闻（更多是丑闻）事件。

演变：建筑物出入口——帮派，派别，家族——事物的分类——量词——途径，诀窍——重大新闻（更多是丑闻）事件

【亲爱的】

原义：源自英语“dear”，表示对亲人、爱人、亲密朋友的昵称。

今义：简称“亲”，经淘宝公司大力推广后，效用等于“Hi”。

演变：亲密昵称——普通昵称——“Hi”

【真心】

原义：真实的心意。

今义：副词，表强烈语气，多用于吐槽（真心跪了……）

演变：名词，真实的心意——副词，表强调这是真实

的心意——副词，多用于吐槽

专家看法

把流行词挂嘴边的青年，不要丢失自我

口述_顾晓鸣（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采写 _本刊记者 杨蓓蓓

历史先例 这种现象古已有之，最通俗的一个例子就是“桃之夭夭”，本出自《诗经》，形容春日桃花盛开的景象，现在却变成了“逃之夭夭”。这首先是因为中国文字具有通假性，然后人们利用这种通假性把词语正常的语义变成了比较重口味的新义，比如冯小刚最近炮轰“屌丝”恶俗，但英文中表示“屌”的“dick”最早也源自于“dictionary”（词典），“dick”这个词起初既文雅又有书生气，但后来却变成了比较低俗的词语之一。

普遍现象 词语的演变，英文叫the flow of meaning（意义的河流），意义在流淌的过程中演变，其动力就取决于这个词语能否帮我们表达一般情况下很难表达的意义，所以词语的流变也成为一些艺术流变的基础——如果你认为这些词语恶俗的话，那些抽象派的现代艺术其实更为恶俗。庄子曾说：“道在屎溺。”意思就是道一层层往下走，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从形而下到形而下流，再到形而下俗和形而下贱……这种“向下”的流变其实是人类文化的普遍现象：首先，词语在流变，比如现代英文里很多“四字词语”（four-letter word）最初意义并不下流；第二，艺术在流变，比如《忐忑》、《法海你不懂爱》和朋克乐队“性手枪”，其实严格来讲，jazz和古典音乐相比也下贱了；第三，人身在流变，比如行为艺术和现代model，还有化妆，现在人们喜欢把眼睛涂成紫色，证明人们的面容也在蜕变。

内在规律 流动不是随意的，里面有规律可循。互联网时代“网话文”现象严重，facebook等社交网站每一秒都会发生上千亿次互动，这种“即时亿联互动”不仅放大了“下贱”的效应，更形成了一种流变过程的快速甄别和选择机制——它一方面迅速证实你传播的信息是创新的还是虚假的，另一方面它使那些可能会流传的东西积淀了下来。这种积淀的速度非常快，过去形成一个信息或语言的“化石”需要几百上千年，如今可能只需一两个月。如果要具体描述一下甄选机制，只能把它称为“黑天鹅现象”——就是不确定的年代中具有重大影响的小概率事件。

应对法则 一是不要大惊小怪，第二要记住我们不是被动的接受者，要主动去选择和甄别，有失身份的词就不讲；第三是我们自己也要流变，要坚持自我，并创造出新的东西。我对现代人的忠告就是，现代人都要穿衣服，但不要被衣服穿，都要用词语，但不要被词语用，比如小青年天天把流行语挂在嘴边，但自己的思想、人格与性情都被这些语言牵着走，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已经丢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