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5期

时间:2022-10-11 06:02:50

1.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中草木皆裹素,触目所及尽银白。

我是青一,一个拥有百年道行却老是把口诀念得颠三倒四的小蛇妖。

姐姐耳提面命让我努力修炼,争取早日功德圆满,脱胎换骨飞升成仙。她总怀着憧憬、一副向往的神情告诉我,成仙之后,住的是玉宇琼楼,听的是仙乐齐鸣,饮的是瑶池净水……然而每每她的话还没说完,我早溜得没影了——成仙有什么好,那么多清规玉律,繁缛礼节,倒不及在人间的快乐逍遥。例如在这远离红尘喧嚣的深山就很不错。我知道春天时东山哪里的桃花开得最娇艳,像天边瑰丽的云霞;我知道夏天时西谷哪条山溪最清凉,成群的鱼虾在这儿自由嬉戏;我知道秋天的南峰哪棵苹果树上的果子最香甜,咬下去那叫一个爽脆可口;我还知道冬天的北坳哪里的雪景最美,冰婆婆待在那里的时间最久。一年四季,山中都给我不一样的乐趣,乐无边。

可是现在,我却懒洋洋地趴着,眼神有点飘渺,姐姐说:“我们青一今天有点奇怪呢,乖乖地在家待着不到处疯跑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和姐说说。”

我白了她一眼,说:“姐,我能有什么心事呀!倒是你,雪无痕练到紧要关头了,还不去闭关呀!放心啦,你没出关之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哎呀别和我在这磨叽耽误工夫了,去啦去啦!”姐姐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撒着娇推进密室,还顺带做了个鬼脸。

姐姐转过身无可奈何的点了下我的额头,笑了,然后理了理我的发辫,说:“小丫头,乖点哦,莫让姐姐担心。”见我点头如捣蒜,才再次转身走上莲花台,渐渐入定,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姐姐是族群里最用功的一个,我想将来她一定会遂心愿得道成仙的。看着她沉静恬美的面容,我不禁微笑了,而后回想起昨天那一对上山砍柴的樵夫的对话来了。

“明天圣母娘娘诞辰,娘娘庙一定很热闹,嘿,听说很多达官贵人都会来上香,你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圣母娘娘向来灵验,我都三十好几了,还没讨上房媳妇,让娘娘保佑我年前娶上媳妇。”

“心诚则灵,娘娘会让你心想事成的,到那时候,别忘了请老哥喝一杯喜酒啊!”

“好说好说,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咱哥俩谁跟谁啊,那可是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呢!”

……

两个樵夫渐行渐远,而当时正在树上挂着闲得无聊的我把这段对话听了个一字不漏。明天?圣母娘娘寿诞?热闹?哈,我要去!

2.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圣母娘娘庙果然青烟缭绕,人头攒动,红男绿女们双手合十,焚香磕头,虔诚祷告,求滚滚红尘中的功名利禄。我化身为一个妙龄少女,身着浅绿色坎肩、嫩黄色长裙,髻上簪一支金步摇,随着人流走走停停,见识人间的熙熙攘攘。我东瞅瞅,西看看,眼中的一切都那么新奇:那挎着篮子的老婆婆年过六旬,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妩媚没增几分,倒像个大白天出现的无常;那个穿斜襟搭褡裢的汉子扣子搭错了尤浑然未觉,惹得一群小媳妇用手绢捂着嘴偷乐……形形的景象让我大开眼界。

前面就是正殿,圣母娘娘的金身就端坐在这儿,高高在上地接受众生的顶礼膜拜。前脚刚跨过神殿门槛,心下疾呼“不好”,顾着看景竟然忘了自己是异类!但凡异类是不能进入神殿圣地的,一旦违反,轻者修为毁于一旦,当场现出原形,重者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可是如今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圣母娘娘金身忽现万道光芒,这些光芒倏忽穿透我的身体,灼痛我的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肌肤。我强撑着残念捏了个“遁”字诀,迅速逃离了圣母娘娘庙。踉踉跄跄在小道上,纵然我周身疼得打颤,仍然对圣母娘娘的仁厚心存感激——一般仅有百年微末道行的小妖,被佛光照过后早已灰飞烟灭,哪里能逃出生天呢,而我此时虽然受了重伤,但是只要潜心静养七七四十九天当无大碍。只是根基尚浅,方才又遁得急,加上赶了一段路,气血翻腾,提着的那口气一散,打个激灵,现出了本相,依旧是盈盈不足三寸的小小青蛇,蜷缩成一团,趴在雪地里一动也不能动。

“哎呀陆篱,看那里看那里,有一条蛇!看我打死它!”随着女子的惊呼,我的七寸要害处承受了石块的重击,好不容易凝的半口气又悉数被打散,我心中哀嚎连连:今日真是衰神傍身,诸事不顺,搞不好性命就此玩完……正在我胡思乱想万念俱灰之际,有一只男子的手把我小心地捡起来。他皱眉看着我,说:“这么小的蛇,还冻僵了,小茜,别太残忍了。”他的掌心好温暖啊,我不禁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

“陆篱,它在动,它在动哪,这可是竹叶青,有毒!小心它咬你!”我撩起眼皮打量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个约摸十八的女子,锦衣华服,相貌不错,却让一身的珠光宝气衬托得流了俗。刚才用石头打我的就是她吧,我恨得牙都痒痒起来了,可是由于我太小,他们看不见我的表情。

陆篱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小心摔断你簪子的丫鬟你都差点把她打死,还怕一条小蛇?”

锦衣女子恼了:“陆篱,今天可是来给圣母娘娘进香,顺带择吉日成婚的,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陆篱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没有什么意思,你可以选择不嫁我。”

“你,你,你……你好!我告诉姨母去!”女子顿了几下足,转身向山下跑去。

好整以暇看完一出戏,本来按照蛇的正常思路和套路,我应该咬一口这个叫做陆篱的,而后趁他因负痛而甩手的时候离去,可是不知怎的,他掌心温暖有着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蛊惑了我,让我很是安心,于是任由他把我带回了家。

3.

陆篱对我很好,他会把填充进棉花的软缎折叠好铺成我晚上睡觉的小窝;他会在出门时把我小心翼翼地放进袖管里,无论是和朋友吟诗作对还是游山玩水,我都一路同行;他会时常轻柔地和我说话:

“小青,其实我并不喜欢求取功名。”

“小青,哥哥走了,我有责任挑起家族兴旺的担子。”

“小青,我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小青……”

每当这时候,我便静静地盘着,间或吐吐信子,我知道他是对着我说着实际上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话,因为陆篱黑亮的眸子没有焦距,从中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虽然很挫败,却并不打算离开,因为,我留恋他掌心的温度。不能被他挂在心上,那么能被他捧在手心,也很不错了,该知足的,不是吗?

天越发冷了。这天,我倚着镇纸石,看陆篱作画,工笔细细描摹,各色调料缓缓上色,渐渐的,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跃然纸上,那美人儿娉婷高雅,冰清玉洁,如果陆篱用手中的巧笔为她的双眼添上几分神采的话,我怀疑她会从画中走出来,可是他凝神良久,终究放下笔,长长地叹口气,端起桌边的冷酒一饮而尽:“本待‘与尔同销万古愁’,奈何‘以酒浇愁愁更愁’啊!”

“少爷。”门外传来家丁的敲门声,“夫人请你到前厅去,说是有贵客。”

“知道了,就来。”陆篱用一张白纸盖住美人图,把挽起的袖管放下,整平有褶皱的地方,然后把我笼了进去,往前厅走去。

“圣僧真乃神算,句句说在我心坎上。这是篱儿从武夷带回来的极品茶叶,请圣僧品尝。”刚进门,便听到老夫人的说话声。

“母亲。”

“篱儿,快过来拜见圣僧。”

“陆篱见过圣僧。”陆篱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

“阿弥陀佛,公子多礼了。”那个一身浅灰僧袍的和尚放下手中的茶杯,从容地立起身,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态度不卑不亢。待他抬起头来才知道,所谓的圣僧竟是个眼神清澈,姿丰气朗的少年。他的目光触及陆篱的袖子,微微一笑,转身再次对老夫人施礼:“世间诸事,有因即有果,因果循环,夫人素来乐善好施,已结下福缘,公子重情重义,才华横溢,实乃人中龙凤,逢得好风,便将平步青云,光大门楣。”

“果真如此,便是最好。方才得圣僧寥寥数句指点,老身茅塞顿开,此生将吃斋念佛,祈愿平安。”

“善哉善哉,形式并不重要,向佛贵在存善念,行善举,怀善心。夫人,贫僧告辞。”

“何时得以再见圣僧,聆听圣僧教诲?”

“有缘千里亦相逢,随缘。”

“有理。圣僧慢走,篱儿,代娘亲送送圣僧。”夫人颔首。

转过九曲回廊,停步水榭亭台,和尚带着了然于心的微笑,对陆篱说:“公子,缘系劫所依,让我把它带走吧!”

陆篱有一刹那的错愕,而他袖中的我更是紧张得全身的细小鳞片都竖了起来。

“圣僧,小青还小,它并没有害我。”陆篱下意识地把双手护在了身后。有种喜悦忽然在心里炸了开来,我想,他是在乎我的。

和尚叹气,依旧用洞悉的语气说:“公子,其实你知道它是妖精,对吗?”

陆篱轻笑:“我早猜到了几分。遇到它的时候,她旁边是一套女子衣裙,而且,哪有蛇可以青翠得那么可爱?哪有蛇大冬天精力充沛到处乱窜?哪有蛇……听得懂我说话?可是,它是我的小青,小青不会伤害我。”听着陆篱辩解式的话,我的心脏微悸,蛇是没有眼泪的,我却好想哭。

和尚说:“那么公子,你可以一生和它在一起吗?你爱它吗?”

是“它”,不是“她”。陆篱呆住,似乎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过了许久,他慢慢垂下了头,随着垂下的还有双手。霎时,没有丝毫过渡,我的心从阳春瞬间到了白雪。

和尚又叹了口气:“公子,它注定要离开的,还是让我把它带走吧!这样对你,对它,对大家都好。缘也,劫也,运也,命也!”

当和尚把我绕在腕上,笼在宽大的袍袖中带走时,我没有一丝的挣扎反抗,不是被禁锢,而是……

陆篱不会一生和小青在一起。陆篱,不爱小青。

4.

我后悔了,我不要给和尚当手镯。

和尚第三次叹气:“你这个笨笨的小妖精,还是乖乖地跟着我修行吧!”

我不,我要回去找陆篱。他现在不能和我在一起,他不爱我,但谁敢确定假以时日,他不会爱上我,不会和我在一起呢?我在心里大喊。

和尚说:“三生石上没有你们俩的名字,你们注定无缘无份,何苦那么执著呢?”

既然没有我俩的名字,为什么还要让我遇见他?我不甘,不甘不甘!

莫名的巨大悲哀猛然间充斥着我的心,我要大声疾呼,我要大力反抗!蛇不会说话,人会。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我可以再次幻化成人形反驳和尚的谬论。然而事实是——第一次念咒语,我变成了一棵苹果树,第二次念咒语,我变成了一只黄鹂鸟……直至变了三十二种植物,十五种动物,才终于念对咒语化为人形,开口第一句便是冲频频摇头的和尚吼:“我不信你!既然相遇,就是有缘!缘由天定,份在我求,我要回去找他!”

和尚没有搭腔,却把一下子变得微红的脸扭到一边,我忽然间明白过来,忙不迭地双手掩胸,色厉内荏地说:“死秃驴,你看什么!”糗到家了,光顾着难过,光顾着变身了,没想到要给自己多化一套衣裳遮羞,惨啊!

和尚的脸由红转青:“笨蛇,你可以先把尾巴也变回去吗?”

……我恨他。

看我又叽里咕噜念了好几次咒语,就是变不出一套衣裳,和尚第四次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脱下僧袍披到我身上,一瞬间的温暖令我想起了陆篱的掌心,那种想哭的感觉再次侵袭,我抬起头,强忍住揪心的痛,很轻却很坚定地和他说:“我要回到他身边。帮我,请你,求你。”

和尚转过身负着手看着天边的晚霞,良久良久都不曾再次开口,而我一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我知道,他会帮我,这样的笃定,来自于我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不知从何而来,却存在得理所当然。

夜幕初垂,明月东升,和尚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明澈如寒星的眸子看定我:“好,我帮你。一月为期,如果陆篱还是不爱你,你就回来,老老实实跟我修行,不准再胡闹,不许再离开。”

“嗯,依你。”我咬了咬嘴唇,抓紧身上的僧袍,勇敢地与他对视,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与其被相思折磨得生不如死,不如放手一搏赌上一赌,看看命运最终给我开出怎样的一副牌。

5.

“救命呀!”凄厉的呼声从我口中发出,清晰地在小巷里传出,惊动了“刚巧”路过的陆篱。待陆篱找到髻松发乱衣裳皱破的我,并赶走那几个企图非礼我的登徒子之后,温和地问:“姑娘,你没事吧!”我蹲在地上,默默地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快点回家吧,以后切记不要单独出门,我走了。”“公子请留步。”我赶紧起身扯住他衣角:“公子,我无家可归了,你可以带我走吗?”

陆篱回过头,待看清我的容颜时,神态有片刻的愕然,目光再在我脸上定格半晌之后,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嘴角带点微嘲的笑意:“好,你以后就是我的贴身侍女了。叫你小青,可好?”

“好。小青谢谢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府,偷眼看他的背影,我满心都是奸计得逞的小窃喜。化作那幅画上的美女模样,该是他喜欢的吧!心情雀跃当口,却不曾留意陆篱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把我带回家,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何方人士这等常识问题。

从此,我成了陆篱的侍女,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每日与他形影不离,不以己悲,因他物喜,迷醉在这单纯的幸福里。可蓦然回首,那样温柔笑望的眼眸里,我的容颜如此陌生,像是穿过这具皮囊望向岁月的某个年轮的漩涡,甜蜜而痛楚,丰盈而空洞,我悲哀自己只不过是别人灯火阑珊处一小段路过的风景,无助至极。

每当这时侯,陆篱会怜爱地揉揉我的头,说:“小青,你不懂。”

他的掌心依然温暖,安抚了我的忧伤。人类真奇怪,我做蛇的时候整天说一些我不懂的话,以为我懂,等我变成人了,又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来说我不懂。

江茜又来了,我侍立在陆篱的身后,看浓妆的她被夫人牵着手亲昵地说话,偶尔用含情脉脉的凤眼似嗔似笑地瞄一下陆篱。陆篱耐心地陪着,偶尔还会回上几句话。

我想起那天陆篱说,不小心摔断你簪子的丫鬟你都差点把她打死。

江茜戴着红玉镯的手在捧起白底素花的茶盏,我的手指也在袖中屈了起来,只要一个法诀……

温暖的手指按住我的手腕,陆篱笑着说:“小青,你去把我给江姑娘准备的礼物拿来。”

陆篱用温柔的目光锁住江茜:“上次我送的簪子断了,我在恒祥记重新订制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马上就要成亲了,从前老惹小茜生气,权当赔礼了,母亲看可好?”

老夫人自然大喜,小茜是即将过门的儿媳妇,和陆篱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俗是俗了点,却是一颗芳心全系在陆篱身上,夫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和谐,是她所乐见的。小茜更是颊飞红云,低头不停地绞着手上的丝帕。

陆篱唇边噙笑,回头看我:“小青,怎么还愣着,快去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明明爱的不是她,明明为这桩婚姻痛苦,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晚上,我破天荒没有为他铺被,兀自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陆篱轻轻走到我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抬起头看他:“可不可以不成亲?”陆篱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还是一言不发。

“一定要成亲的话,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陆篱,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犯了修行戒律,哪怕万劫不复。

陆篱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又笑了:“小青,你不懂。”……我,真的不懂。

6.

昨夜簌簌下了一场雪,今晨天气晴好,我正专注收集梅花瓣上的净雪,心里念着好为陆篱煮上一道雪花佳茗,一想到他端起茶杯,轻掀茶盖,先闻上一闻袅袅的茶香,再小啜一口细细品味,半闭上眼享受齿颊留香的满足样,我的心就漾满了快乐,哪里还会在意纤纤十指被冻得通红。忙乎了一个时辰,终于把青花小瓷瓶装满了,移步准备离开的当口,忽然“扑哧”一声,脚边落下一只麻雀,只见它翅膀扑腾了几下,雪地里便开出了几多鲜红的小花,看样子是受了伤。我赶紧放下瓶子,小心翼翼捧起它,掌心瞬间传来的温度那么烫贴,又那么……熟悉。

这只麻雀用乌黑的小眼睛看着我,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感受到小生灵的紧张害怕,我用手轻抚它的头和背:“小东西,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这就带你去包扎。”似是听懂了,麻雀在我掌心渐渐安定下来。我长吁了一口气,回身取了瓷瓶,往房间走去。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很快麻雀的伤好了,可是,我已经不愿意让它离开。这个房子那么大,那么空,那么冷,笼子里的它是唯一的暖意,有它听我说话,解我寂寞,从此夜吟不觉月光寒。

“雀儿,你知道吗,今天他夸我泡的茶香得很呢!”

“雀儿,他今天画了梅花图,那梅花画得真好。”

“雀儿,我出来很久了,不知道姐姐出关了没有,不见了我,她会不会担心啊!”

“雀儿,他又对着那幅美女图发呆了,就那么痴痴地望着,连我唤他都没听到。”

“雀儿……”

每每我对着麻雀说话时,他总是侧着头,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啄两下笼子的栅栏,恍若那时的小青倾听陆篱诉说心事一样。可是,它不懂我,一如我不懂陆篱。

“雀儿,大半个月过去了,我们之间还是当初的距离,亲近而疏远,我竭尽全力向他走去,却始终徘徊在他心门之外。你说,我该怎么办?”

“笃,笃笃,笃笃笃。”笼里的麻雀又在啄栅栏了,一下,两下,三下……这回竟不停歇。

雀儿,雀儿,你是不是想说,木笼有状,心笼无形,我用有形的木笼困住了你的身,也以无形的执念为笼,困住了自己的心?

望向窗外,雪又开始漫天飞舞,虽然还是呵气成冰的冬天,百花争妍的春天也不远了吧!可是,我有属于我的春天吗?在藤椅上坐下,把头枕在臂弯里,轻叹一声,若有所思。

7.

陆篱说,容我祭拜一下早逝的兄长,接下来好专心着手准备婚礼。

我侍奉他穿上纯白的袍子,指尖沾染着他温暖的气息,心跳得厉害,几分快乐,几分凄凉,我想,和尚给我施的法就要失效了吧!

一个月,原来这么短。

“小青,又发什么呆呢?怎么最近总爱发呆啊!”陆篱亲昵地揉揉我的头,他的眼神总是这样专注而温柔,从掌心传来的温度,依然是让我安心的气息。

“哥,家里一切都好,娘的身体挺硬朗的,放心吧,我会做个孝顺的儿子。”

“哥,院里的梅花又开了,很美,这是我们一起种的,还记得给它浇水的时候你被石头绊倒摔了个跟头,那一身满身泥巴被我取笑的样子,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年年花开,赏花人却不在了。”

“哥,我就要成亲了,娶的是小茜,她对我很好。”“哥,成亲之后,我会上京赶考,争取金榜题名,完成你未了的心愿。”

“哥……”

我撑着伞,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蹲在坟前,听他絮叨的自言自语,任凭雪花在他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因为我知道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安静。

陆篱端起酒杯,往坟前洒净,而后立起身,说:“小青,我们回去。”

“嗯。”应了一声,我走过来轻轻拍着他身上的落雪,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一个白衣白裘的女子在红衣小袄的婢女搀扶下缓缓向我们走来,只见她青丝挽了个简单的髻,鬓边随意簪了朵白梅,清雅出尘,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来到坟前,说:“桔儿,把供品摆上,然后,把我今早写的小诗给相公烧了吧!”

似是有所察觉,她侧了一点头,片刻后浅浅施礼:“可是小叔?”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落荒而逃,可她空洞的眼眸里却是没有半点流光溢彩,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陆篱躬身行礼,话语中不带一点波澜:“天冷,大嫂保重,陆篱告辞。”

回去的路上,陆篱步子有些虚浮,他苦涩地呢喃了一声:“小青……”

我懂,他不是叫我。

我也懂,他不仅仅是来祭拜。

我更懂,那唇齿间的苦涩,胸腔里的疼痛。

我偷了她的容颜,却永远偷不到她拥有的一份无言的爱。

天,好冷。

8.

一个月到了,我悄悄地离开了陆篱,回到和尚身边。和尚对着我叹气,若没有计算错误,这是第五次:“回来了,笨妖精?”我不理他,径直走到角落恢复原形,依旧是那条小小的青蛇,蜷缩着身子,把头深深地埋在里面。陆篱成亲了,那样温暖的手掌和体温不再与我有关,我只能想象多年后他是否还记得,身边曾经有个傻傻的侍女叫做小青。

和尚把我从地上捡起,托在掌心,意味深长地笑,他说:“笨蛇,红尘中那么多来来去去,缘缘劫劫,不是遇到了就该得到。有些人只能擦肩而过,注定不是谁的谁。”

我拒绝看他,拒绝听他。

和尚说:“前尘已了,跟着我好好修行,或许有一天,你会懂。”

我还是一动不动,我好累,我好冷。

和尚把我放在他怀里。我枕在他心窝的位置,这样的温暖莫名的熟悉,我蜷缩的身体不禁颤了一颤。如此温度足以把身体、心里的冰融化成眼泪。可是,蛇没有眼泪。

9.

光阴在落尘拈花如莲的指尖流过。落尘,是和尚的名字,我总觉得这名字和我有些关联,却答不出哪里有关联——跟他修行很多很多年了,他依旧是当年的那个少年模样,眼神清澈,姿丰神朗,只是我觉得他越来越不像和尚了,不敲木鱼不念经,喜欢整天坐在菩提树下品茶,有时茶都凉了,却一滴未曾沾唇。甚至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他在月下独立,满身的落寞和忧伤,全然没有我司空见惯的仙风道骨,所以,我不再叫他和尚。

“斗转星移,百年已过,青一。”落尘说。

“嗯,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百年依旧红尘婆娑。陆篱一生过得完满——状元及第,官至太宰,儿女绕膝,家族兴旺,含笑离世。不曾拥有,也会幸福。”我已释然。

杨柳如烟,并肩站在西湖的断桥上,落尘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妖精。”

江南的烟雨朦胧了彼此的眉眼,我说,这么笨的妖精你还要来找?找到了就不放手?

落尘笑,说:“你知道了?懂了?”

“是,我知道了,懂了。”

心无旁骛修炼百年,我的功力突飞猛进,再不是昔日那个老念错咒语的笨妖精了,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法力,知道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我知道为什么我会留恋陆篱掌心的温暖,那种熟悉感其实来自于身边的他: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个极其寒冷的冬天,雪花大如席,我正在北坳玩耍,一不留神树上掉下一大块积雪,把小小的我压住,就在我被冻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一只偶然飞过的凤凰看到,落下,挥去沉沉厚厚的积雪,合拢双翅,紧紧笼着我,把我送回了姐姐那里。那时我还没苏醒,他不愿我怀感恩之心,细细叮嘱姐姐守口如瓶。这只凤凰,就是落尘。

我知道,那天天听我说话,啄栅栏的“雀儿”,是落尘变成的。

我知道,姐姐已经顺利出关,之所以不来找我,只因为她知道落尘在。我呆在落尘身边,她放心。而且,“只羡鸳鸯不羡仙”,姐姐也找到属于她的幸福,放弃了成仙的机会,选择和亲人相依,和所爱相守。如今,她在山里等我。

我知道,不管经过多少年,遇上多少缘,遭到多少劫,落尘会一直在我身边,等世间所有的风景都看透,我们还有自己的细水长流。

落尘第六次叹气:“笨妖精,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说着,他垂下眼帘,面带微笑,双手合十,跌坐在地,我喊,他不应,我推,他不动,和尚的皮囊渐渐收紧干缩——他竟然坐化成一尊肉身佛!一刹那,我的心空了,整个世界也空了,我这个笨妖精,懂得太迟了,也让他等得太久了……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水,温热的、苦涩的液体从我两眼流出,这就是眼泪吗?蛇不是没有眼泪的吗?我却流下那么多,比那晚的星星还多。

10.

我曾留恋陆篱的掌心,以为那是爱,时光辗转,直到最后我才懂,原来这不是爱,却疑似爱。所幸,我只浪费了一个百年,我以为,从今往后,我可以用下一个百年,下下一个百年,所有我生命中的百年去珍惜,我的爱,我的落尘,可为何最后却给我一个这样的结果?

落尘曾说,三生石上没有我和陆篱的名字,现在我相信了,可有没有我和落尘的名字呢?若是有,怎会还没开始就已结束?若没有,又怎么留下这样一份挚爱……落尘寻着我,等着我,耗尽修行和生命,他说我是个笨妖精,他才是个又笨又痴又愚又执的臭和尚……

姐姐听我哭尽说完,微笑着抚着我的头发:“我们的青一长大了,看,哪还有一点蛇的样子?哪还有一点妖的样子?——那个落尘本是修行多年的凤凰,当年,为救你动了凡心,他送你回来的时候,你迷迷糊糊用小毒牙在他胸前咬了一口,他坚持送你回来,却坠落在回去的路上,化为一团野火……。他转世做了和尚继续修行,见你误入凡世,再次抛弃百年修为,甚至耗尽了生命,只为渡化你。你现已修成正果,可以羽化成仙,也可以转世为人,这是落尘想要的结果,你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没有了落尘,我要这正果还有何用?

“傻青一,我相信,不管你到哪里,总会有个人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你,那就是落尘——他曾找你那么辛苦,又等你那么久,该你去找他了……”

11.

总会有那么多爱与被爱的人从我们生命里经过,可不是遇到了就该得到,命运在教会每一个生灵成长的同时也会安排属于它的幸福,如果你轻叹悲哀,抱怨错过,就请回头看看身边,或许,它一直都在。

我是青一,傻傻的却执着于幸福的青一。

我的执着终于有了结果,现在我可以一直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起来了,青一,太阳升老高了,起来,好不,我的青一……”

“不嘛,我还要再躺一会,落尘,我不起,你也不许起!”

“好,好,再躺一会,就一小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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