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传梦忆废名

时间:2022-10-11 03:46:49

在我个人的阅读生涯中,有一个人的文字,让我有一种一见倾心的喜悦。这个人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废名。有时回过头来想想,只觉得奇怪,这么多的作家,比他写得好的人很多,我为何却独独就记住他了呢?要说深刻,他比不上鲁迅;要说闲适,他比不上他的老师周作人(知堂)。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废名,读他的文字,就像于春日的慵懒中突然收到一个朋友的问候,不经意间,便触摸着了生命中最寂寞又最温润的部分。

废名本是有名的,他原名冯文炳。在1926年6月10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个名字,就叫做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罢。”于是,从那天起,他就成了废名。但这个名字却着实不好,从迷信的角度说,废名者,隐其名矣,则其名不彰。当然,一个人的名字在时间中隐匿也未尝不是好事。声名显赫于一时的,身后的寂寞往往更浓,世态的炎凉更为刻骨。而那些如细水长流的名字,在时间丛生的水草间偶尔荡起清凉的浪花,沁着些知心的人,却也能时常有一些知心的奇遇。废名是一个细水长流的名字,这个名字在轰轰烈烈的时代中,有的也无非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人生。他的简历如下:1901年生,1922年入北大预科,后入本科英文系学习,1929年毕业,留校任教,抗战时回乡教书,之后重新任教于北大,1952年转吉林大学。他死于1967年。如果泉下有知,他会抗议把他的生命简化成这样冷冰冰的文字的。借用知堂老人对他行文的评说,其实,废名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脉流水?凡有什么汉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体,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但这脉流水的潆洄抚弄,那是何等的深情。人生行程的目的,不就在这深情里?

废名为文,深得其师知堂精髓,行文从容不迫,那情调,确是学不来的。这里且学学知堂,抄一段文字,来看看废名的一则小文《三竿两竿》:

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我尝同朋友们戏言,如果要我打赌的话,乃所愿学则学六朝文。我知道这种文章是学不了的,只是表示我爱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六朝文的好处。六朝文不可学,六朝文的生命还在不断地生长着,诗有晚唐,词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脉也。在我们现代的新散文里,还有“六朝文”。我以前只爱六朝文,在亡友秋心的笔下,我才知道人各有其限制,“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此君殆六朝才也。秋心写文章写得非常之快,他的辞藻玲珑透澈,纷至沓来,借他自己《又是一年春草绿》文里形容春草的话,是“泼地草绿”。我当时曾指了这四个字给他看,说他的“泼”字用得多么好,并笑道:“这个字我大约用苦思也可以得着,而你却是泼地草绿。”庾信文章,我是常常翻开着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园赋》读,读到“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怎么忽然有点眼花,注意起这几个数目字来。心想,一个是二寸,一个是两竿,两不等于二,二不等于两吗?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写文章决不会写这么容易的好句子,总是在意义上那么的颠斤簸两。因此我对于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记起一件事,苦茶庵长老曾为闲步兄写砚,写庾信《行雨山铭》四句:“树人床头,花来镜里,草绿衫同,花红面似。”那天我在苦茶庵,当下听着长老法言道:“可见他们写文章是乱写的,四句里头两个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乱写的,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

(原载《世界日报・明珠》1936-10-16)

废名喜欢六朝文是出了名的。我想六朝文对废名的吸引并不在于“六朝文是乱写的”,他不是称赞秋心居士的“泼地草绿”吗?可见他对文章的用字仍是讲究的。六朝文真正吸引废名之处在于“乱写”之后的本色,“所谓生香真色人难学也”,正是生香真色才是废名迷恋与倾慕的。文到真处境自高。废名羡慕的也许不仅仅是六朝文,还有六朝人那种对生命的平易的态度,恐怕这才是他真想学的吧。

其实,不仅仅是废名,他亦师亦友的知堂老人以及苦茶庵诸弟子,谁又不追求这种为文为人的素色生香的从容之气呢?这也是我读他们的文字时最心动的地方。他们在文字中流露的那种对于生命的迫切、深刻然而又平易的体认,令人不能不生一种亲切的动心。仿佛是谈心,文字从生命的深处流出又潺潺地流向生命的更深处。隔着时空的交流完成了,而我仍沉浸在其中,感到一种从不可知处到来的温暖的抱慰……

也许是性格的缘故吧,我就喜欢这样的文字。这种文字,是需要慢慢品味才能知其好处的。比如知堂文,初读,甚淡,再读,余味乃出,仍淡,但淡而隽永。字里行间的那种从容与趣味,确非生命的大境界不能为。又如废名,沉于梦的真实与美的境界里,文章于从容之外,又多一股奇绝之气,令人动容。孙郁在文章《往者难追》里这样说道:“读废名的文字,好似见一躲进深山的智者在自言自语,毫无市井里的温意。他的行吟清冷之中略带萧杀,常见机智出奇之思,读之不禁暗自长叹……作者写乡间花草、墓地、人影、菱荡、枣树之类,笔触凄寂,行文舒缓,玄学气与诗画气杂然相汇,其韵味不仅周作人所没有,后来的乡土诗人,亦少有与其媲美者。废名著述,专于宁静,在无声无息里挥赜玄理,佛门的香火气,飘然而至。”顺带说一句,我觉得孙郁最近对生命的体认也有了一种迫切与亲切之感。如他的另一篇随笔《士的进退》,写赵园对明清易代之际士大夫心灵苦难的精神跋涉的深究,没有一种对于生命的切身关怀,是无法做出这种文章来的。

废名作文,尝以李商隐诗“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自况。要说彩笔,废名的文字自是彩笔的涂写;要说梦,那却未必全传自梦。在废名读《论语》和《诗经》的一些小篇章中,文字的着落全在生活的实感上。从生命的实处升华出的文字,质朴而伟大,那是先贤给予后辈的教诲。废名倾听着这些质朴而伟大的教诲,他的梦也有着实感的牵连。我们今天呢,实感倒是实感,但现实的重量似乎已经压倒一切,更不要说一支轻如鹅毛的笔了。彩笔倾颓,梦正飘散,如今追忆废名,竟像是对遥远时代的祭奠。

这里也顺带提一提废名与鲁迅的恩怨。鲁迅生前对废名印象不好,文字中常有微词。废名著文也常有冷箭,对鲁夫子怨气颇浓,彼此间讥讽的文字,不免都有些意气用事。后来,废名在《呐喊》《从牙齿念到胡须》《给陈伯通先生的一封信》里对鲁迅就比较公允了,虽然对其艺术理念保留仍很大。彼此性格不一,创作理念不同,这是可以理解的。而鲁迅在逝世前一年在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小说二集作序时,谈到废名,亦一秉公正,好处说好,坏处说坏,史家的风范,令人感动。不过,有一句话说废名:“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回,顾影自怜之态了。”鲁夫子看人,有他的尺度,我们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说废名“顾影自怜”,想起来也并非恶意。追怀那一代人的风范,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感怀。

回到废名的话题上。我记得十年以前,我的老师在讲废名时,讲到激动处,说废名是将要热起来的。十年过去了,废名并没有热起来。其实,热不热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喜爱他的读者,他一直就在我们的身边。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废名的《五祖寺》来了:

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同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木桥,这个木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我想,这个小孩子,我们能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呢?真的,我就这么记住了他。

上一篇:感动常在 第10期 下一篇:父亲的灯 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