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拾穗 第4期

时间:2022-10-11 12:09:24

赶集

赶集的日子是按农历定的,在每旬里挑3天,叫“逢集”。

赶集的日子很热闹。太阳出来时,路上的尘土就飞起来了。庄稼人早上事情多,鸡鸭鹅,猪牛羊,都要喂,锅碗瓢盆要收拾,瓜果蔬菜要采摘,忙完这些,一抬头,哟,太阳都爬到窗台上了,赶紧上集去。因此,一上路,就要甩开膀子,迈开双腿,自行车、摩托车你追我赶,赶集嘛,不赶不行!不卖东西的轻巧,车子一上路,一阵风似的,没影儿了;卖东西的,车上负重,跑不快,就急出了汗,尘土飞过,汗水变黑了,腾出手擦一把,眯着两眼,顶着尘土往前赶。那些没有车辆或者带东西多的人,头天晚就打听好了谁开拖拉机赶集,几时出发。拖拉机一上路,动静就大了,“突突突”吼着,路旁的树叶震得直动。一车上都是人,那些活泼的小伙子喜欢站在车厢前,扶着挡板,让风把头发吹起;后门上,往往扒着三两个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圆溜溜的屁股蛋子跟着车身起伏。

赶集的人中,最清闲的是那些女孩子。她们还没到当家的年龄,家里卖什么买什么不用她们多操心,她们赶集多是为自己的事情,比如理发,买衣服,买化妆品之类,这些事情都要到店里去,去早去晚一个样。她们一般在村里赶集的人大部分走了后才准备动身。

赶集不比进城,进城的人总会注意整理一下衣着,进了城还得注意说话走路的样子。乡下人更喜欢赶集,集上的人都和自己一样的身分,一样的口音,差不多的穿着,不怕人笑话,不要看人脸色,来去自由。可是这话用在女孩子身上就错了,她们要打扮。她们出发之前,是要在家磨一会儿的,挑最合身的衣服,头发要梳好,不能有一丝乱,粉要擦得匀匀净净,在镜子里照到自己满意了,得意了,这还不算,还不放心,还要请同行的小姐妹给个说法,人家说好了自己才有底气。临走了,还要把自行车擦得透亮,车轮上缠着一根草要拿掉,车胎上的泥也要剔掉!

什么都光鲜了,什么都不担心了,她们就成了一群闹哄哄的蜜蜂,飞向了集市。

她们喜欢成群结队。来回的路上,她们不怕小伙子们叫喊,买东西时有人帮腔还价,有人参考,还可以互相夸奖。一个人赶集,多没意思!所以,她们事先总要去约要好的姐妹,往往是只有一个人两个人要买东西,结果去了五六个。赶集对她们就是玩,她们去叫小姐妹陪自己赶集,不说买什么,就说“赶集玩,去啵”。

刚从学校下来时,单萍也常陪村里的女孩赶集玩。母亲说,小萍,你老去做什么,你又不买东西,别去。单萍没有零钱买东西,连头发都是母亲剪的。单萍家穷,父亲是驼背,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放牛,弟妹读书和日常开销全靠母亲和她种田维持着。单萍对母亲说,人家来叫,不去不好。

女孩子们在一起,什么话都好说,买东西时钱不够了,就互相借。她们看中的东西,总要叫单萍也买,主动借钱给她,单萍不要,她想,借了人家的还迟了就难看了。姐妹们不忍心她空手回去,看到价钱小的东西就会争着给她买一样,像皮筋,塑料发卡之类的。单萍记着姐妹们的好,总想等自己有钱了,也买东西送给她们,可是她总是没有钱。

时间长了,姐妹再来叫她,她就不去了。

不赶集了,她心里难受。每次赶集回来,她都会把见闻写到日记本里,不赶集了,她的日记本就空了。

初一下学期辍学时,童老师对她说,一个人只有掌握了文化才能改变命运,你文章写得好,不要放弃,回去后要多看书,平时注意观察生活。童老师是南京人,先在这里当知青,后来又留下来教书了。童老师教她语文,很喜欢她,说她有灵气,作文写得好。童老师送过她几本书,她自己很少买。她没有书看,就只能观察生活了。她想,自己只有“观察”,才对得起老师。

赶集的日子再来时,她又去了,只是去得很早,到了集市,她尽量躲着理发店,也不去卖衣服的店里,她不想碰见那些女孩子。

她喜欢去地摊上,看那些外地商贩卖的新奇的玩意。有一种叫香粉纸的东西,装在印着红玫瑰的薄膜袋里,白得像槐花,听小姐妹新月说拍在脸上,皮肤会变白变香呢。还有镀锌的铁丝夹子,一排排夹在细铁丝上,像一只只白蝴蝶。那些水红绸子的头花,每一个花瓣都那么逼真,和家门前的月季简直是一个样。挂在木框上的墨镜,有茶色的,有黑色的,总是看不到对面,很是神秘。卖眼镜的小伙子,眼上戴着一副,手里拿着一副,还在衬衣的领口上挂了一副。眼上戴的那副是栗色的,镜片很大,怪怪的。村里的小伙子亚明就是戴的这种镜子,右边镜片的上角贴着带字母的圆纸片,亚明舍不得揭下来。村里人很看不惯,叫它“蛤蟆镜”。亚明的父亲还为这个事情打过他,打的时候,亚明就把镜子取下来,死死护着,宁愿多挨几棍,也不交出来。单萍不讨厌亚明,她觉得亚明很好的。亚明每天都去卖冰棒,早上晚上都听得见他自行车上的白色冰棒箱咣当咣当响着。有一天,晚上亚明把她叫出去,送给她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没敢要,说我不敢穿。亚明说,现在正流行呢,靠集市上的女孩都爱穿这个,再戴一顶麦草帽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她摇摇头跑了。不要说村里的小姐妹还没有人穿裙子,就是母亲知道了是亚明送的,也要骂死她。以后,再看见亚明,她就躲开了,好在亚明老是戴着蛤蟆镜,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在集市上,她经常看到穿着白连衣裙戴着麦草帽的女孩,她觉得好看极了,她就会想着亚明藏在蛤蟆镜后的那双眼睛。

她哪里都要去看一看的,粮行、家具行、牲口行。粮行里总是散发着磨面坊的味道,那些人也像从磨面坊出来一样,身上沾着灰尘和面屑,他们喜欢把手在粮食和麦肤、稻壳里插来插去,这个口袋里抓一把看看,丢了,又去另一个口袋里抓一把。

家具行里是明亮又干净的。这些家具都是乡村的木匠运来的,当天卖不完还拉回去。家具的油漆都是木匠自己涂的。有些木匠很巧,把油漆拉出了木纹或水纹,让人觉得打家具的木头又活了,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的。

最乱的就是牲口行了,还没到就听见猪叫声和羊叫声。单萍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一群小猪正围着母猪,快活地拱着泥土,突然间一只小猪被提起后腿,尖利的叫声响起,母猪猛地转过身,仰起头,吼叫着,向捉小猪的人扑去,那人后退着,主人的木棒不停挥动着,驱赶着它,这时,它的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孩子的尖叫,它又扑向了另一个人,孩子们在它的身下、腿间叫喊着打转……男主人蘸着唾沫数着钱,女主人在一旁擦着泪。单萍的心里也一阵阵痛,她马上走开了。可是,下回又忍不住去看一下,一看还是少不了难过一回,好像自己就是想去感觉那种疼痛的。

集市上的角角落落走了一遍,不知不觉就到中午了,人就稀少了,村里那些小姐妹也该回去了,单萍才打算回家。

回家之前,她总会想到童老师,犹豫着去不去看她。

可是,除了“观察”,还能和老师说什么呢?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回家了。到了家里,母亲少不了又责怪两句,也没什么事,老赶集,看你,一身灰尘。

这一天,又是赶集的日子,单萍到了集上,没有去闲逛,她去了童老师那里。童老师说,你好久没来了,恐怕有一年多了吧?单萍低下头,我要出去打工了,下午就走。童老师愣了一下,哦……也好。单萍说,老师,我不会成为有文化的人了。童老师笑笑,说,走,去集市上,我买一样东西送给你。她想说不,童老师已经拉起了她的手。

集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人很多。童老师拉着她,在人群里挤着。

童老师把她带到了服装店,挑了一件洁白的连衣裙给她。

她去了试衣间,穿上裙子,对着镜子照着,她看到了自己眼里的泪水。

从试衣间出来,童老师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又提提她的肩,拉拉她的袖子,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脸红红的。

出了店,童老师拉着她在店门口站着。童老师说,我刚来你们这里时,也是个小姑娘呢,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也喜欢赶集,没想到一来就回不去了。

她紧紧挨着童老师。

童老师又说,我在这里扎了根,你们这里人却一个个往外跑了。

她抬起头,望着老师的脸,老师的目光掠过密密匝匝的人头,朝远处看着。

她说,老师,要不,我不去打工了?童老师轻轻拍着她,去吧,出去走一走,回来时,来找我玩。

她说,嗯。泪水再次落下来。

那天下午,单萍从集市上乘上了去外省的客车。她穿着连衣裙,行李中有几册记录着赶集故事的笔记本。

打夯

平原上人家最看重的是房子。

看重房子是因为盖房子太难。平原上没有好木材,没有石头,没有水泥,没有石灰。石头、石灰、水泥这几样都在外地,北边要到徐州才有,南边要到盱眙,离这里都有几百里。这些材料,用船运到这里,价格就贵得吓死人,一般人家用不起。多少年代下来,平原上人家都是泥墙草顶。过去的财主家,算是讲究的了,也不过在墙的四角用砖砌,叫“四角硬”,靠檐口的地方苫几排瓦,叫“瓦檐嘴”。落后的年代,苏北平原上的房子,一眼望去,都是灰的,像外地那些古村镇里的白墙青瓦的民居实在少见。

以前盖房子虽说是泥墙草顶,可是基础要好,一定要夯实了。这个地方属于里下河地区。为什么叫“里下河”呢?因为流经这里的运河之西筑有大堤,大堤内侧的这一段运河被称为“里运河”,而东部沿海平原上有一范公堤,范公堤东侧有一条串场河,与里运河大体上平行,被称之为“下河”,介于“里运河”与“下河”之间的地区,就叫“里下河”。里下河地区四周高、中间低,地形如锅,水网稠密,土质细软,经不住压力,房子基础容易下沉,不打夯不行。一个大磨盘,四周被石匠“洗”出八个鼻眼,穿上绳子,几个男人抬起来、砸下去,这就叫“打夯”。磨盘只用在建小屋时打夯,建大屋子一般都用千把斤重的石磙子,四根长木棍把磙子夹起来,一根木棒两人抬,一个打夯队伍就要16个人。人多,抬得高,砸下去才结实。打夯要整齐划一,就要指挥,不然就会七零八落,乱了阵脚。这就有了打夯号子,负责喊号子的人称为“号头”。

秋谷就是喊号子的的号头。

喊号子的人要嗓门亮,气魄大,秋谷的名声是很响的,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他。打夯号子的开头有一段引子,夯工站稳脚步后,秋谷就开始唱引头号子:

“嘿吆嘿吆……”

众人和:“嘿呀嘿吆嘿嘿子哩……”

连续三遍唱和,一遍比一遍高。三遍过后,打夯开始,秋谷开始大段地喊号子的主词:

小小花园(嗨嗨!)朝南开哎(嗨嗨!)

百草排芽,(嗨嗨!)春天来哎,(嗨嗨!)

万紫千红,(嗨嗨!)齐芬芳哎,(嗨嗨!)

……

蜜蜂被打,(嗨嗨!)一只翅哎,(嗨嗨!)

花瓣被打,(嗨嗨!)落尘埃哎,(嗨嗨!)

花蜂要得,(嗨嗨!)重相会哎,(嗨嗨!)

蜜蜂长翅,(嗨嗨!)花再开哎。(嗨嗨!)

这一段号子词叫《万紫千红》。秋谷一边喊,一边根据号子的节奏打着手势,带着石磙夯打的路线。一声声号子里,打夯的拼足了劲,屋主的心跟着激动,一激动就要犒劳打夯的人,尽最大能力让大家吃好喝好。那年头有吃有喝就是最大的事,吃好喝好就自足了,从不谈什么工钱。基础夯好了,屋主总会悄悄给喊号子的一些好处,几包烟,一袋糖之类的。

春来看上秋谷,就是因为喜欢他喊的打夯号子。本来,春来是被媒人介绍给另一个人的,这人叫正垒,正垒也是喊号子的。那一年秋天,春来家旁边有两家同时盖房子,一家打夯的号头是正垒,一家打夯的号头是秋谷。正垒的号子喊得轻飘飘的,风一刮就走了,打夯的人就使不上劲。再看秋谷,一声喊出来,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天上地下到处回荡,打夯的人把石磙子抬过了人头,一砸就是一个坑。正垒喊一会儿就要歇一下,秋谷一直喊,一首号子喊完了又接上下一首,好像有意和正垒较劲。两家的房子基础夯好了,春来的心也被秋谷的号子声牵走了。家里人是不同意春来跟秋谷的,因为秋谷家条件不如正垒家。春来说,秋谷比正垒有出息,非要和秋谷处。以后,秋谷去哪里喊号子,春来都要跟去听。秋谷喊的打夯号子,像《十面埋伏》《十二月花信》《十二月数花》一大段一大段的唱词,春来都记得。没有旁人的时候,春来还会唱给秋谷听。

春来嫁给秋谷的时候,秋谷家只有两间小草房,屋檐还没有人高,进来出去都要低着头。春来说,秋谷,我不嫌弃,但是你以后要给我盖好房子。秋谷说,你放心,到时候,我自己喊号子给你听。春来说,就是,一个喊号子的自己家再没有好房子就不像话了。她想秋谷有本事,自己也不傻,两双手的劲往一处使,盖几间像样的房子是迟早的事。

春来和秋谷婚后连着生了两个男孩,加上那时还在大集体,想盖房子也拿不出钱,直到农村分了田,收种归了自己管,有空挣钱了,才有了希望。

那年春天,秋谷跟着村里人去上海打工,麦收时就带回了三百多块钱。春来就着灯光数了几遍,说,这钱够买一万多块砖头呢。秋谷说,麦收过后,我再去弄他几百。春来就伏在了秋谷的怀里,秋谷的怀里也是一个暖烘烘的大房子呢。

秋收时,秋谷又带回了几百块钱。春来把自己卖猪的钱也拿出来了,说,秋谷,这些钱够三间房子一半的瓦了。秋谷说,像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年,房子就可以动工了。秋谷说完,轻轻哼起了打夯号子。春来还是嫌他声音大了,说,这么大声,房子还没盖呢,不怕人家笑话,到时你再大声喊,叫一村子人都听见。秋谷说,好,到时候我要好好亮亮嗓子。秋谷不哼号子了,春来却又小声哼起来,逗得秋谷直笑。

秋收过后,秋谷又出去打工了。春来没想到,秋谷这一走,就再没回来。秋谷得了脑溢血,把命丢在了外地。秋谷的房子就是一个骨灰盒了。一路上,春来捧着骨灰盒,不停哭,泪流干了,就轻轻唱着打夯号子。

那些年,平原上的乡村变化飞快,处处是盖新房子的人家,祖祖辈辈居住的草屋换成了青砖红瓦或者青瓦红砖的大瓦房。春来家还是两间小草房子。两个孩子要读书,田里又没什么收入,拿什么盖房子呢。春来去河坡上挖了泥,一车一车推回家,用水泡透了,搅成糊状,打了好多土坏。春来想就是用土坯也要盖几间像样的房子。打土坯是很苦的,糊状的泥要用两手扒到木模子里,指甲都磨平了,歇下来时,十个指头钻心的疼。一场土坯晒得半干了,就码成十字架晾着,再打下一场。春来打了几千块土坯,正准备在原来的两间草房子上再接一间,哪知道老天作怪,一连下了几天雨,地让水泡软了,尽管坯架下垫了砖头,还是倒了。春来跌在地上,看着散落在雨水中的几千块坯,又看看两间草屋,就起来,拿了铁锹,把土坯归拢,泡成了泥土。天晴后,春来又开始打坯了。打够了坯,她又去河坡上割茅草,一把把理顺了,晒得白里透黄。然后,砍了几棵树,当作屋梁。忙了几个月,她才在原来的房子上接了一间。因为只盖了一间,又是土坯墙,就没有很多人打夯,只请了两三个男人,用小石磨好歹砸了砸基础。没有喊号子的打夯是冷清的,春来老是觉得有一个人影子在眼前来回晃,却又抓不住他。

又过了一些年,平原上的乡村出现了楼房,春来的村子里有人家把瓦房扒了,翻成了楼房,原来是草房子的人家有钱了,直接盖成了楼房。瓦房少了,草房子快消失了。春来的小草房夹在那些楼间,真像一团烂草。

人家没有好房子会遭人讥笑,春来家没有好房子没有人看不起,她的两个孩子都争气,先后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村里人都说,秋谷家女人能干着呢,瞧她那两个孩子!春来听到这话,总是笑笑,说,他们读书有出息当然好,读不出去,回家挣钱盖房子娶媳妇一样过日子。

春来的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都找到了好工作,一前一后在城里安家了。

春来老了。

老了的春来还住在小草房子里。孩子叫她去城里,她不去,村里人劝她去城里,她也不去。

平时,春来会侍弄一些蔬菜,换一些零花钱。她看到郊区的垃圾场上总是不断有人往那里拖旧房子上的废料,有砖头有瓦有破门窗,她就用三轮车一趟趟往家拖,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堆又一堆。

有一天,下雨,春来的三轮车陷在泥里了,怎么也拖不动了。这时,上来一个人,帮他推了出来。那人说,大妹子,你真是能吃苦。春来这才想起他是喊夯号子的正垒,春来就觉得脸上发热发红。正垒也老了,满脸是皱纹。他让春来骑上三轮,自己在后面推。她问正垒过得怎样,正垒说一个女儿出嫁了,一个儿子也快结婚了,房子去年盖好了。正垒说,自己替人家喊了一辈子夯号子,到老了才轮到给自己家喊。春来说,比我那死鬼强,再也不能为自家喊号子了。春来说完这话,眼圈红了。正垒说,听说你两个儿子都有出息,未必要你盖房子呢,你少操房子的心。春来说,再有出息,也要盖房子。正垒叹了一口气,说,大妹子,你说得对,你的心思我懂。正垒一直帮她推到家。她去做饭,正垒说他还有事,急着要走。正垒说,大妹子,哪天你盖房子了,我来帮你喊夯号子,现在年轻人没有做这个的了。春来说,好哩,到时请你。正垒笑笑,大妹子,你就放心了。

过年的时候,两个儿子带着两个媳妇回来,春来问,你们手里有余钱么?

大儿子说,有,有几万呢。

二儿子说,我也有几万呢。

春来说,我想你们帮我把房子盖上,我要住楼房。

大儿子说,妈,我们买了房子呀,你就跟我们去吧。

二儿子说,妈,你跟我们去,早就叫你去的呀。

春来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家,我还要住楼房。

大儿说,妈,我们都说养你老了,再把钱投资在家里的房子上不划算呀。

二儿子说,妈,你去城里,我们保证对你好,我们也不比村里人差,不盖楼也没有人笑话你。

春来说,我问你们,你们在城里,名气再大,谁晓得你们是秋谷的儿子?只有到村里,人家才会说你们是秋谷的儿子啊。

两个儿子就都低下了头。

春来看着她拖回的那些断砖碎瓦说,村里人要都像你们一样走了,村子就空了,哪个还记得秋谷呢?你爸死了二十多年了,有我们在,他就还活在人的心上,要是没有我们在,他就真死了呀。

两个儿子听了,眼睛都湿湿的。大儿子说,妈,我出钱,盖楼。二儿子看了哥哥一眼,说,妈,我们听你的。

没多久,春来家的草房子就推倒了。

春来去找正垒,正垒病了,躺在床上。正垒说,大妹子,对不起了,想为你喊一嗓子的,喊不成了。正垒说完,闭上了眼睛。春来说,你这一病,我还真找不着人了。正垒说,就是我能喊,也难找着人工打夯的呀,现在都是机器打夯,你别急,去找打夯机吧。春来说,这我也晓得的,就是想人工打夯热闹。正垒说,只要你盖房子,用什么打夯,都有人听见,大妹子,别想那么多了。春来看看正垒又黄又瘦的脸,把头扭到一边,说,有人听见就好,我去找打夯机了。

打夯机来了,是小型蛙式打夯机,一个人就可以操纵。打夯的小伙子叫人把打夯机抬到沟槽里,通上了电,一拉操纵杆,沉重的铁夯头就扬起来,砸向了泥土。春来站在草房倒下的老墙上,喊起了打夯号子:“小小花园朝南开哎,百草排芽春天来哎……”

没人听见她唱的什么,打夯机的轰鸣把她的号子声盖住了。

上一篇:血火烧云 第4期 下一篇:不许你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