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花 第6期

时间:2022-10-09 05:13:07

指甲花

大概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妈妈的同事送给我几株指甲花苗。我拿在手里把玩,看那深红色从根部蔓延,渐渐地变浅,一直到叶子的末端,成了嫩白色。

因为没有花盆,只好勉强把它们种在一个烂脸盆里。挖洞,放苗,填土,浇水。劳技书上教的步骤已烂熟于心。我费了很大的劲把脸盆搬到阳台上,很有成就感地看着随风摇曳的花苗――好像有一种做父亲的感觉。花苗周身的轮廓被笼上一层阳光的颜色,我猜想它们有着微笑的表情。

四株花苗长得很快。当初纤细的茎已经有我的小指粗。春末夏初的时候,它们给了我不小的惊喜,叶间鼓起了小花苞。我天天都趴着看,极力想探到一些小秘密。终于,粉色的花瓣一点一点地展开来。不大的花朵,花瓣交叠着。我看着那朵花,眼前浮现出一个扎着羊角辫从门后面探出头来的小女孩,脸上还带着害羞的笑。

指甲花开得很热闹,从粉红,到紫红,像一房姊妹。

小姨有一天神秘地眨着眼睛问我,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指甲花吗?

我以前只是觉得那个名字很有意思,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便摇头说不知道。

以前的姑娘都是用指甲花瓣染指甲的。把花瓣扯下来沾了水贴在指甲上,过不了一会儿,指甲就会变红。

这句话曾经一度强烈地诱惑着我,但是一个男孩子干那种事被别人看到会很没面子的。思想斗争在脑中愈演愈烈。终于,一个中午,我趁大家午睡,飞快地跑到阳台上,挑中一片最鲜艳的花瓣摘下来,沾点水,迅速地贴在中指的指甲上。我捏着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老快,眼睛瞪得大大的,满心等待着奇迹发生。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我一边盯着指甲,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花瓣拿开,呼吸越来越急促。

什么也没有变。

我把指甲左看右看,又看了看那片花瓣,除了软了些以外,看不出任何变化,心里有一些失落。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是我技术不到家,还是小姨捉弄我。

花凋谢之后,剩下一个个梭形的浅绿色的囊。忍不住摘下一个来,把囊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黑色的种子。我第一次很直观地明白收获的喜悦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种子撒到我知道的一切有泥土的地方,那时候特别希望满世界都开着指甲花。

仙人球&仙人掌

我曾经一度为寻找新的花恨不得掘地三尺,甚至有把狗尾巴草移栽到花盆里来的冲动。

周三有劳技课,那天老师刚好讲到仙人掌。它的诸如随便扭下一个“手掌”来扔到土里就会生根,三四个月不浇水依然存活等神奇特性让我们惊讶不已。

我的同桌那天表现得一脸骄傲。下课的时候,她很神气地告诉我,我们家就有仙人球,和仙人掌一样的。我不知道是我的表情变化太快,还是她被我略带贪婪的目光吓到。总之,她疑惑地盯了我一两秒钟,然后问我,怎么了?我开始和她细数同桌之谊,夸她今天真是越发美丽可爱,最后进入正题:你可不可以送一个仙人球给我?

我的真实目的浮出水面之后,她特不屑地甩开我的手,乜斜我一眼,说了声“势利”。当时理解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显然难度有点大,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不过在我无休止地把唐僧精神发扬光大之后,她终于败下阵来。

第二天,她拎了个红色塑料袋来学校。我迫不及待地拿起那个深绿的球,忽然指尖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嗷嗷叫起来,小球也滚落下去。她哈哈地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傻瓜,那上面有刺的。我强忍着快要滚出来的眼泪,用纸包着把那个球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球的底部带有一些枯黄的颜色,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在心里骂同桌小气,她一定是挑了一个最丑的送给我。

我把仙人球单独种在一个花盆里,心里盘算着过不了多久这个盆里就会被小球占满,一派欣欣向荣。更重要的是,它不需要我多花精力。

起先我不知道这类植物也可以开花。有次去乡下,我发现爷爷家洗衣板上放的植物开了一种很大很艳丽的黄色花朵,走近一看,原来是满满一盆仙人掌。巧的是,那盆仙人掌也种在一个破烂脸盆里。我顿时对它倍感亲切,但有了上一次的惨痛教训,我不敢去摸它或者摘一朵花下来。我拿剪刀剪下最漂亮最鲜艳的一只“手掌”,然后对那盆仙人掌说,我要扩充你们家族了。心里很希望下一刻它们弯腰对我说,大恩人哪大恩人。

我把仙人掌和仙人球种在一起,好做个伴。起初的几个月它们没有任何动静,我开始怀疑劳技书所言的真实性。直到春天,发现仙人掌的顶端伸出一只嫩绿的小手掌,像小儿子骑在爸爸肩上,场景很温暖。仙人球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孩子。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希望它们能开出花来,这个愿望却一直没有实现。

厚脸皮

舅舅也爱养花,一心想把我培养成专业的园丁,总是不厌其烦地送花给我。每次听到阳台上有什么动静,我都会撒开腿跑过去,八成是舅舅送花来了。

有一次,他搬了一盆很绿的东西到我家来,告诉我那东西叫“厚脸皮”。听第一遍我还以为听错了,哪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一个劲地问他,什么?什么?

我细细地打量那盆东西,它是一棵小树,叶子很厚实,最厚的地方可能达到了一厘米,树干一节一节的,显得很肥。长成这副样子,被叫做“厚脸皮”也就不奇怪了。

我把它摆在阳台上最显眼的地方。当阳光照在叶子上的时候,明晃晃,绿莹莹的,所有的生命都在那些绿光里了。那棵小树无疑是引人注目的,邻居们经过那里时,都要说一声,这树挺好看的嘛。楼上的何阿姨还假装要把“厚脸皮”搬回家。我赶紧跑过去推她,很坚决地说不行,不行!很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那么激动。

每次一放学我冲进楼道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一抹绿。我总是觉得她在笑,不是那种媚俗或者卑微的笑,而是经过阳光涤荡的,洁净且充满活力的笑容。我有时候会想起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姑娘,手指在阳光下做着各种动作,脸上是期许成长的表情。

我不许厚脸皮受到伤害。楼下的许宁摘了片叶子下来,我当即气得喉咙发紧,瓮声瓮气地质问他,怎么可以不经过别人的允许就乱动别人的东西!他嘴巴嘟起来,把叶子扔在地上说,不就是一片叶子吗?我想他一定是嫉妒,甩给他一个白眼。

我忘不了那个周四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冲进楼道,忽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对,厚脸皮那个位置怎么空了?心猛地一沉,我飞快地跑过去趴在阳台上,看到的只是一楼水泥地上破碎的花盆,撒落一地的泥土以及变脏的绿色。我噔噔噔地下了楼,脑海中一片空白。厚脸皮躺在地上,痛苦地蜷曲着。直到我捧起折断的小树,才一点一点地感觉到尖锐的心痛,眼睛有点热,有点湿。

我重新把厚脸皮安顿好,期待着奇迹的出现。树上有些叶片耷拉下来,蹭上了许多尘土。树枝折断的地方流出了一些青色的汁液。我定定地看着它,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什么东西正在飞离,头也不回。

它终究不是仙人掌,于是一天一天地变黑,一天一天地枯萎。直到完全萎缩,周围有一些蚊蝇飞舞。

妈妈用塑料袋提着一堆东西扔进了垃圾箱。我看着空落落的花盆有些恍然。

它便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太阳花

太阳花并不是一盆起眼的植物,红色的茎匍匐在泥土上,伸出像触须一样绿色的叶子,叶子底部有一些白色的绒毛,需要保护的样子。

我问舅舅,它开出的花会好看吗?他微笑,你等着吧。

那段时间熟悉的人陆续离开,经常可以看到大卡车停在巷口,很多人忙碌地搬东西,对我说再见。楼层开始变空,哪怕昨天晚上那儿还有人谈笑风生。

居民楼里很多人在另一个地段购买了房子,我们没有。我知道,家人舍不得这里,这里有青石板的气味,穿堂而过的清风,绿意盎然的香樟。外婆会坐在门口择菜,妈妈会在阳光下晾头发,爸爸的自行车叮叮当当一路颠簸而来。

可卖红薯的老伯很久都没有来。我坐在门口,托着腮帮。空地里的野草有一米多高,它们以前从来没有长这么高过,那时候一群孩子在上面奔跑,打闹,尖叫。五月的天气让人微微发热,我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风吹过来,感到有些凉,心头被一种钝重感击中。忽然之间玩伴都跑开,剩下我一个。

我走到楼上,地面蒙着一层灰,一只蜘蛛挂在硕大的网上。俯身望下去,眼角忽而被一抹红色点亮,就像有了出口,我飞快地跑到楼下,看到那朵半开的花。是太阳花,我看到茎的顶端开放了一小簇火焰。

那种热烈的颜色让我感到温暖。

越来越多的太阳花盛放,那是一种坦然的姿态,以完全敞开的胸怀迎接太阳,我可以看到阳光在它们的身上留下闪亮的印记。红色花瓣,黄色花蕊,简单的搭配,最接近我对花最初的认知。

小火花一直在我的眼中燃烧,内心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张力。有了翅膀,可以穿过阴翳的云层。

走进房门的一刻,我确信有些东西已经发芽。

茉莉

茉莉是我们家唯一一盆买来的花。

它像小巧女子一样伫立在阳台靠里的位置上,静静地抽枝,静静地展叶。原本被层层叠叠地掩着,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时间越长,就越能觉出它的好来。它不娇气,偶尔忘记浇水也无妨。外婆尤其喜欢它。她总是站在阳台上眯着眼长久地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我问外婆,茉莉有什么好?外婆说,我就是喜欢它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心里舒服。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安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质,只知道开花漂亮就是好。

茉莉真正引起我的注意是一个晚上。门开着,鼻子里逐渐充盈着一股馥郁的清香。那种香既没有街上浓妆艳抹的女孩的俗,也不像佛堂里的那种会令人昏昏欲睡。它悄悄地蔓延,空气中便有了一种清丽的味道――它只与绿色和让人微笑的记忆有关。

我走到阳台上摆放花盆的一角,找到了香气的源头。那种洁白的小花开放在茉莉的枝头。皎洁的月光之下,它们竟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艳。

那一晚,我懂得了最美的未必是最炫目的。

乡下的爷爷有一次到我家来,他一眼就看中了那盆茉莉,想带着它回去。我想说什么,但只是张开嘴,没发出声音。也许,它在乡下的青山绿水间会生活得更好。

茉莉走后,最初的几天我感觉心里有点闷。就像一个你曾经以为不是自己最亲密朋友的人离开之后,忽然发觉了他的好,而且竟是那样珍贵。

暑假的时候去爷爷家玩。他的花园里很热闹,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都开了,蜂飞蝶舞,甚至有春天的感觉。目光搜寻着,然后看到了它。它长大了,变成了一丛树。可是它生活得不太好,叶子上有很多很多的虫眼。

我抚摸它的枝叶,小树微微地颤抖,像手放在背后,面露委屈的孩子。

后来

也许我是喜新厌旧的人。舅舅频繁地送花给我,阳台一角的孤单渐渐消失,我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认真。

我总是记不起那些花的名字,舅舅都跟我说过的,然而只是一阵风,吹过就不见了。偶尔瞟一眼,那个角上显得很热闹,甚至稍嫌拥挤,可是看久了,又发觉了一种轻飘飘的疏离。

我忘了自己几天没浇过水,几天没去照顾它们。

之后我上了寄宿制学校。猛然间有了更多的事情需要应付,有时候一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就会粗暴地剥夺快乐。那么奔跑得更快些吧,两边的景物模糊成片,不见了简单的幸福。

二月到来,终于可以回家,见到我的亲人,躺在熟悉的床上。

家里装修了一番,洁白的墙壁,蓝色的瓷砖,耳目一新。

我忘了我是怎么想起它们的,只是猛然间脑海中浮现一些旧影像。

开门走到阳台,新做的金属栏杆反射出阳光耀眼的光亮,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视线向那一角移动。空空荡荡。那里已经被一个白瓷小水池所取代。眼睛里出现枝枝蔓蔓、红红绿绿的幻象,直到被阳光刺得生疼。

我向外婆问起那些花,她说装修房子的时候把它们都给了舅舅。现在也没地方放了,所以没有要回来。

又有一些东西成为了记忆。

我一直没去舅舅家看望过它们。我想,那一片花只属于小时候的我,现在都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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