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学院》

时间:2022-10-08 03:02:40

《艺术学院》

安宁

80后知名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18部。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读者》等多家期刊签约作家。荣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大奖。

学生打架斗殴事件

美兰被系主任陈大力连讽带讥地训斥完后,涨红着脸走出办公室,隔着走廊上的玻璃看到窗外浑浊的天空,便想,除非辞职,而且,与未婚夫刘志国分手,否则,自己怕是会客死在这个陌生肮脏的城市,或者,跟刘志国捆绑在一起,厮打到形同朽木的金婚银婚钻石婚。

这样想着的时候,的短信,便发了过来。美兰站在二楼楼梯拐角的窗前,打开短信,看到上面只有4个字母:tbxn。淤积在美兰心中无处发泄的那些情绪的污泥,瞬间就在这4个字母的引导下,哗啦一声,倾泻而出。美兰背对着来往的老师和学生,默默流了一会眼泪,想着要写什么样的话给呢,用同样的话回复他“特别想你”么?还是冲他任性发脾气,问他为何不来拯救自己逃离这里?再或告诉他,她哭了特别想他如果可以,飞过来抱抱她吧。可是这样胡思乱想一阵之后,美兰擦掉眼泪,只写了一个“晚”字。那是他们在北京热恋时,她常发给的一个字,意思是:wan,我爱你。

只是美兰发完这个字,一层一层下了楼梯,又穿过学校喧哗的操场,被几个打球的学生撞了几下,接了三两个学生关于毕业论文或者作业的电话,而后一拐弯,走进校外那条永远都有车在堵的吵嚷的马路之后,便将,还有8个月之前的北京,给暂时地忘记了。

美兰现在常常有些想不起8个月前,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陌生的省会城市的。但她淡忘了过去,也未曾对现在的生活,有深刻的记忆。她似乎处于一种暂时性休眠的状态,现在过去和将来,均不能够在她心里,停留片刻。她只是这样在生活里梦游一样走着睡着,至于生活的河流,会将她载到哪里去,她怎么知道呢?

但她在梦里,常常回到过去。有时梦到跟在长长的胡同里走,是安静的胡同,阳光从长条的蓝天上洒落下来,将美兰的裙裾,照得斑斓耀眼。有时梦到隔着马路看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举止,好像故乡稻田里的稻草人,那时的阳光,则是诡异刺眼的,美兰想穿过马路,却总是看不清晰穿梭来往的车辆,她恐惧着车祸,终归没有在梦里穿越车流。也有时候,梦里的,是背离她的姿态,她只看得到他的背影,而且,那背影越走越快,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点,尘埃一样,在阳光里飘着。

奇怪,她总是梦到阳光,炫目的黯淡的炽热的惨白的阳光。这阳光让她每天早晨起床时,觉得有些超现实,跟她最近创作的一批画的风格相似。她很想跟什么人谈谈这批画,但同事们都在各忙各的,办班的办班,开画室的开画室,带学生的带学生,在北京上海大城市卖画的卖画,弄画展的弄画展,像她这样安心地备课做老师,又每日想着在画技上提高一下自己,并顺便将心得写成一下的,基本没有几个人了。

这也是艺术学院整体老师的状态。这样的状态,让艺术学院在这所省级重点大学里,鹤立鸡群一样,比较晃眼。大家一提艺术学院,就觉得有钱,没文化,爱显摆宝马别墅。走在校园里,若看到路边牛气冲冲地停着的一辆吉普,那大抵是艺术学院老师的座驾。那吉普车将别系老师的QQ或者马自达,衬托得有些小家子气,拿不出门,还带着点受气的小媳妇样。美兰还不知道开着QQ从宝马旁边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跟她当年在北京读书时,穿着路边摊上10元一件的T恤,与一个浑身都是名牌味道的小资擦肩而过时的自卑一样呢?那时候刘志国跟她一样穷困潦倒,都在读研,尽管考取了国家公费,无需交学费,但生活费用也常常将两个人愁得眉头紧锁。后来刘志国研究生毕业回到省城做报社记者,能够挣钱供她一些生活费,这才让她的博士,读得不是那么艰苦。

就是这3年的生活费,让美兰在博士毕业时,几乎有些卖身的意思,从南方来到北方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这所大学的艺术学院,而且一签,就是5年的合约。她还挣扎着,离开了,尽管,答应,等她3年,可是她离开北京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许诺,如果不会落空,大抵,也会被生活消磨掉当初的激情。

美兰对于这个城市,始终没有热爱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她跟艺术学院那些艺术气质浓郁的同事们,关系并不算和谐。当然她也知道,跟同事没有必要成为朋友,关系稍稍亲密,便有些危险。所以对此她没有太多的遗憾,觉得一个人坐班车来去,不蹭任何人的车从郊区回到市里,也是挺安全的一种状态。她也没有其他亲人在这里,唯一的一个,就是刘志国。如果,还没有结婚的他们,算是亲人的话。

所以当美兰因为没有点名,导致十几个学生集体在上课时间出逃,跑到市里上网,而且与一群网吧里的小流氓们,打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出了人命,而遭来系主任陈大力的训斥之后,她想要离开这里的那个想法,再一次蜗牛一样,探出头来。

刘志国不知道美兰跟的事,如果他知道了,会有怎样的结果呢?美兰不清楚,也不敢去想。刘志国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当然,他也不是个坏男人,毕竟是一起读研过来的,3年的感情,能够继续坚持3年到美兰博士毕业,至少说明,他还可以值得美兰信任。美兰当时忍痛离开,奔赴刘志国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心里对于刘志国,到底是感激多,还是爱情多,美兰看不清晰。她常常觉得自己完全就是被命运给推着,抵达这个城市的。

不过美兰还是将刘志国当成了现在她在G城,唯一的依靠。吃饭的时候,她将在陈大力那里所受的气,通通倾倒给刘志国。本指望刘志国会帮自己骂陈大力几句,或者说写一篇文章给报道一下,不知名地将陈大力批一通,但不曾想,刘志国将一口米饭恶狠狠地咽下去,吐出一句:天天絮叨这些破事,烦不烦啊你?!你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了吗?我他妈跑了两个无聊的马路新闻,一个小区下水管道坏了没人修,一个是一对夫妻吃饱了饭没事干,吵架吵到将居委会的玻璃给砸了个稀巴烂!

美兰生了气,想争执又觉得无聊,扔下筷子就跑到书房里砰一声关了门。刘志国不依不饶,追过来继续指责:你每个星期才上几天班啊,受这点委屈就难受成这样?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记者,又受多少人的气?你在北京的时候,我给你诉过多少苦?还不是都他妈烂在肚子里,自己消化了!你要是觉得这地方不好,可以回你的江西老家去,没有人阻拦你,天南海北的人多了,到哪儿找不到一个跟我齐心协力的女人!

美兰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冲到刘志国面前,几乎是有些歇斯底里地哭着朝他喊:是我错了,不该来到这里,不该相信你的甜言蜜语,不该跑这么远,不该将父母扔在家乡不管,不该博士毕业离开北京城!美兰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不该抛弃掉深爱的,奔赴这一段已经现出疲惫的爱情,幸好,被刘志国给抱住了,她哭得太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刘志国的好,大约,也就在这里。每一次吵架,虽然都很霸道,可是一看到美兰发脾气,他就熄了火,将她抱住,什么也不说,只剩下安慰和亲吻。这让美兰总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似乎跟刘志国有关,是他逼迫她坏起来的,否则,她只有听他骂的份儿。她虽然读到了博士,也从小在不算富裕的家庭里长大,不是个娇小姐,可也希望自己有人宠着爱着,所以她看不得刘志国冲自己发火,而能够控制他火爆脾气的,除了她更大的脾气,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尝试过以柔克刚,但不行,刘志国不吃那一套,而且变本加厉地用语言折磨她,直到她也疯狂了,用大哭来止住他的大叫。

刘志国给她拉过被子来,让她休息一会。美兰看着他眼睛里的血丝,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实在该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虽然读到了博士,算是高学历的女性,但美兰的愿望,其实还是小女人的,愿意安心地做一个有修养有学识的家庭主妇,养一个孩子,每日去健健身,练练瑜伽,将房间收拾得整洁明亮,周末的时候陪老公孩子去逛逛公园,看看蓝天上飞机划过的痕迹。

这样的生活,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美兰也就是在坐班车的途中,看到那些飞逝而过的人群或者树木的时候,偶尔这样想想,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在忙乱的生活里,被一个又一个的烦恼,裹挟着,横冲直撞地前行。就像现在,她看到刘志国疲倦的脸,叹一口气,握握他的手,说:志国,你也去休息一会,下午还要写采访稿吧。

刘志国点点头:领导催促得紧,我今天不午休了,现在就去单位,还有一些采访材料要交给总编,你先睡,晚上吃什么菜短信告诉我,我顺路买回来。

刘志国转身,又想起什么,回头:美兰,单位的那点事,别总放在心里,至少在2年内,你都算是学校的新人,别人不欺负你,不找你承担责任,还找谁呢?

美兰心底酸酸的,没说出话来,只嗯了一声,便闭眼,假装睡觉了。是等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她的眼泪,才哗哗地涌了出来。

不过美兰这觉没睡安稳,眯眼半个小时之后,系里教学秘书李琴就发短信过来,要求下午3点半到老校区开会,内容未通知,这让美兰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陈大力上午将一杯水重重放到桌子上,而且溅湿了自己衣服的愤怒样,又放电影似的从脑子里浮现出来。美兰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想如果会上陈大力再次发飙的话,怎么办呢,而且,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难堪事小,以后成为系里甚至整个学院和学校的笑柄,一级一级流传下去,那才事大。如果自己在这里待一辈子,那岂不是一个终生的污点?

美兰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省社科院的林淑就打电话过来。美兰看到林淑的名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刻接了起来:林姐姐,快救救我吧,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呢,等着挨骂还是赶在开会之前找领导求情啊。

林淑算是美兰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女性朋友,两个人在一次研讨会后的饭局上聊了几句之后,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林淑比美兰大了5岁,算是有房有车有孩有身份的四有青年。而且她土生土长,对这个城市的熟悉程度,相当于自己的内脏或者五官,美兰在孤独之中,很容易地就被这样一个热情又脾气温和的土著女人吸引,再加上林淑与她不在一个单位,除了概率不大的研讨会,基本上没有什么工作上的交集,所以美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向林淑敞开了内心。甚至,她在北京时跟的交往,也曾经透露了一些给林淑听。美兰想,这应该就是书里所说的闺蜜了吧。

林淑在电话里听得一头雾水,让美兰喘一口气,慢慢说。美兰着急,颠三倒四地将学生们如何用一个舍友重病需要送市里医院骗了她,如何在喝酒后去网吧里打架,造成一起势态正随着流言扩散的流血事件,而系主任又如何找不到替罪羊,劈头盖脸地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

林淑果然久经沙场,很清晰地就给美兰指了条明路:首先你得给系主任陈大力主动道歉,态度诚恳而且真挚,语言委婉,措辞得当,鉴于你语言表达能力可能会差一些,所以最好的方式,便是短信攻势。陈大力好歹是个男人,再怎么说,也不会不怜香惜玉。况且现在他可能就在气头上,也被他的领导――你们的院长,给骂了一通,所以暂时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一通批评,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其次你要明确表态,如果是你的责任你一定承担,毫不推卸。再次你还要告诉陈大力,你会尽快跟出事学生和学生家长沟通,将整件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并且迅速传达,尽力地将学校应担负和不应担负的责任,与学生和家长沟通明白,将流言蜚语限制在最低流量。而这些话,你要在陈大力开大会之前的十分钟内,都袒露给他。反正事情已经出了,与其在会上遭来所有人的白眼,不如就只遭领导一个人的。

美兰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想自己看来还是涉世太浅,书读到了博士,也不过是纸上功夫,用在世俗生活中,屁用没有。还不如本科毕业后边工作边进修到了研究生学历的林淑,更能看透这个社会。

美兰因为匆忙下出租车,也没跟林淑客气,便挂断了电话。快到陈大力办公室门口了,才想起来刚才竟是忘了问林淑有什么事,不过跟林淑熟悉了,估计她也就是叙叙家常,或者约自己周末出去喝一杯咖啡,改天处理完这焦头烂额的事,跟她再约不迟。

林淑果然是神机妙算,美兰在开会前的10分钟,将陈大力堵在了办公室门口。陈大力夹着开会用的一摞资料正要出门,见美兰进来,轻咳两声,但没说话,明显在等美兰开口。

美兰觉得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才挤出一抹林淑描述中的温柔微笑:陈主任,中午都怪我,其实,我是很真诚地,想向您道歉的,而且,也想承担起应付的责任,将事情尽快地处理妥当,不让你因为我的错误,而过分焦虑担心。

美兰用眼角扫了一下陈大力的脸,尽管那张脸上,依然是严肃的,但她还是发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那微笑有点奇怪,美兰琢磨不透,但终归是微笑,好像厚厚的一堵墙上,有一道缝隙,恰好让明亮的阳光穿了进来。美兰没有等陈大力说什么,便又主动告别:陈主任,我去布置会场,待会见。

10分钟后,陈大力就坐在了美兰的对面。不过美兰没敢抬头看他,只装作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总是左右门神似的,永远都在陈大力两边坐着的同事刘菲与张杰。

刘菲因为在中央美院读在职博士,所以向来很少在会上见到她。美兰只是在应聘的时候,还有后来的几次重要会议上,见过刘菲,但只这几次面,美兰就看出来,这个女人跟她不是一条路上的。而且,虽然刘菲读了博士,但也没有多少墨水,纯粹是为了混个学历,以便在职称晋升和仕途上,可以毫无阻碍。刘菲跟美兰一样都是80年代初的生人,但却有美兰大约这辈子都无法学会的溜须拍马的非凡功力。但凡有领导在场的时候,她的声音永远都是最高的,那声音尖尖细细的,又不乏女人千折百转的娇媚气。有时那嗓门也很低,那大约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或者至少看上去是私密的,因为需要她附在领导耳边轻言细语。而且刘菲还貌似跟身边的所有同事,当然,除了美兰之外,打得火热。美兰常常不知道该如何跟刘菲打招呼,开口说话,有时想近前参与到她发起的话题里去,又觉得特别无聊,还有些瞧不起自己,所以就止住了,只将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去。

这会正是开学报到的时候,刘菲没有去北京,反而过来开一场会,这让美兰怀疑,刘菲一定是听说了一些风声,当然是关于美兰被陈大力批了的风声,所以特意来“捧场”。

相比于对刘菲的怀疑,美兰更确定张杰是来凑这场热闹的。张杰有着一个男性化的名字,人也有男性的霸气,或者,说霸道更恰当。40岁的张杰,算是美术系的“元老”,也算是艺术学院的“元老”,反正每次学校里有什么八卦新闻,美兰最初都是从张杰这里听来的。所以,这次学生闹事与美兰有关的消息,想瞒住张杰,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张杰已经明显老了,至少在美兰看来,已经现出想要努力挽留容颜却终将失去的老态,尽管她浓妆艳抹,将自己整得像即将上台的明星,可是眼角的皱纹,却是多少化妆品也掩饰不住的。这大约让她更加地嫉妒美兰这样刚刚毕业的新老师们,所以总是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气和语气。

美兰不知为何,看到刘菲和张杰将陈大力左右紧紧夹着,而且都是一副白天鹅般的骄傲模样,突然想笑。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实在该打,都大祸临头了,还有心情在等于“刑场”的宣判大会上嘻笑。可是美兰的确有些忍不住,所以就尽力地将头埋下去,又用笔在空白的记录本上胡乱画着什么,做出一副认真听陈大力下达重要指示的模样。

陈大力一开篇并没有点题,而是闲扯了一些学生宿舍的卫生问题,让班主任老师们多多督促学生,不要将宿舍当成狗窝,乱撒乱尿,害得美术系形象大损,人人都以为蓬头垢面油彩满身的学生,就是美术系队伍里钻出来的。美兰听着陈大力的开题篇,立刻警觉,想着这应是陈大力在子弹射出之前,先发来的一两枚冷箭,让她感受一下那嗖嗖的阴气吧。

陈大力接连说了三件在美兰看来不值一提的琐事后,才习惯性地咳咳两声,提示所有在座的老师,他马上就要发表重要言论了。果然,陈大力一字一顿地说:下面,我通报一下近日在我系发生的一起学生恶性打架斗殴事件。美兰的心,倏地提了上来。但听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又缓缓地落回到了身体原来的位置。

陈大力竟然没有提及美兰的名字,只是说,在本周二上午,几个学生骗取老师的信任,逃出学校去市里游玩,之后在网吧上网跟小混混们产生冲突,并酿成流血事件,给美术系乃至全院全校造成比较坏的影响。

美兰仔细揣摩着陈大力的字字句句,想他竟然用了“骗取老师的信任”这样的词语,足以说明,他的气已经消去了大半,而且,一切都在朝着美兰希望的方向发展。

美兰想,林淑真是厉害,她怎么就能如此准确地预测到,陈大力会吃美兰这一套小女子的招数呢?而且,林淑只是跟陈大力有过一面之交,美兰跟陈大力平均两天见一次面,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呢。想到这里,她更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林淑,而且,还要问问林淑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她。

不过陈大力很快就提及了美兰的名字,美兰立刻正襟危坐,用无比真诚的视线,注视着陈大力。陈大力看美兰一眼,道:至于受伤的学生和学生家长,请美兰老师协助团委书记安抚协调一下;如果中间有什么事情,及时和我联系,争取将影响削减到最小。

美兰连忙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没有注意到陈大力表情上有多少的波动,不过她却看到陈大力两边的刘菲和张杰,却是带着点探询的意味深长的笑意,朝她看了一眼。不过美兰顾不得这么多了,陈大力能够尽快地宣布会议散场,并放她回家,才是她此刻最为关心的事情。

但美兰还是没有被张杰放过。陈大力一宣布散会,张杰就绕过桌子过来,用慰问病人的同情的语气问美兰:没事吧,听说学生是在你课上跑出去的?不过教务处督导人员也有责任,如果他们及时去查上课情况,并向学校汇报学生去向,估计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美兰还没有来得及躲开张杰貌似一时半会不会停下来的喋喋不休,刘菲就“婀娜多姿”地飘过来,以过来人的姿态慰藉美兰:这群学生明摆着就是欺负你新来的,所以以后你可不能对他们手软,凡是旷课迟到的,立刻记入黑名单,反正他们的不良记录都会纳入电脑审核程序,去年你没来的时候,就有一个女生被留级了。

美兰有些受不了刘菲貌似漫不经心讲述,实际却是处处表明自己是“前辈”,一点不因为刚刚读了博士,就觉得低美兰一个级别。尽管,美兰也没有觉得已经毕业的博士和未毕业的博士有什么区别。

好在单位的同事唐放给她解了围,问她是否搭他的车一起走。美兰一向不喜欢搭别人车的,她更愿意自己打车回家。不过这次她却是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下来,说:啊,太好了,唐老师,我正好想去一趟大润发超市买一些东西,算是顺路呢。

美兰坐上唐放的车,好长一段时间才调整好情绪,开口跟他说话。事实上,她的眼泪在眼眶里已经转了一圈,如果身边是她想念的,她早就抱住他大哭一场了。不过好在唐放跟她私人关系不错,在所有同事里面,唐放几乎可以算得上她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尽管,美兰一直克制警告着自己,不要跟任何一个同事成为朋友,因为自己的好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给利用了。

唐放果然是懂得她的,放了轻柔的音乐,舒缓美兰的情绪,也没有打扰美兰一个人的沉默不语。美兰开口第一句话,她也没有想到,是“对不起”三个字,对不起什么呢,她想唐放明白,也无需解释。

唐放听了笑:一点小事而已,只不过你刚刚来,又第一次遇到,所以未免心里觉得严重。你没来之前,在艺术学院,这样的流血事件,几乎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学院领导安抚一下学生和家长情绪,就过去了。再说了,现在90后的学生,就是老师天天耳提面命地要求,他们该旷课的还是旷课,该迟到的也永远迟到。有一年我带学生去云南写生,跟当地一个剧组混居在一起,一个的女生勾引了人家剧组的男二号,而且,还怀孕了,当时我又气又怕,甚至连辞职信都写好了,因为想着与其让学校开除自己,还不如自己挽回点脸面,主动离职,不曾想,那学生满不在乎地站出来,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二号,所以也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现在她不爱他了,那么就打掉这个孩子去。你瞧,学生比我们的心理素质好得多,所以,那些在医院里的学生,说不定现在正得意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不上课了呢。

美兰因为唐放的幽默风趣,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她的心里,却觉得温暖,并因为这样的一点温暖,而顺口问唐放:嗯,现在有时间么,我请你去喝杯咖啡。唐放眼睛依然直视前方拥挤的马路,嘴上却是开美兰玩笑:咦,发奖金了吗,怎么突然有钱请我喝咖啡了?

美兰知道唐放喜好开玩笑,但心里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来这里8个月了,但还从未主动请过唐放。倒是唐放以美兰帮他做教学楼墙壁上宣传壁画的名义,请美兰吃过两次饭,又喝过一次上岛的咖啡。想起这些,她的脸竟是红了起来。

唐放也没问美兰想去哪儿,其实问了美兰也说不出哪儿更好。她在读博士的时候,因为刘志国的原因,寒暑假都会来G城小住,但对于这个古老的城市,总是熟悉不起来。即便是她去过的大街小巷,再去,也觉得如初见般陌生。美兰想,若是她见刘志国也这样,那大约两人也不会总是发生争吵了吧。她想起自己跟,就是如此,总也看不够他,每次穿越北京城去见他,都像初恋一样充满了期待。27岁的美兰,对于初恋的感觉,已经忘却了,是到博士二年级快要结束时,认识了在电视台做节目策划的,才再一次想起小女孩时的羞涩。

刘志国很少有时间陪伴美兰,也没闲情逸致讲这个古城的历史文化,反倒是唐放,给美兰讲过许多当地的风土人情,让美兰开始像了解艺术学院一样,了解这个有着浓郁烟火气的城市,它背后也曾经有过的盛世繁华。所以美兰对于唐放,除了感激,还有一种亲近感。这样的亲近,当然不同于她跟,或者刘志国,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较可靠,而且稳妥,坐在他的对面,即便是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彼此尴尬。她甚至可以发呆,完全忘记唐放的存在。而且,因为唐放是异性,有着比林淑更宽广的胸怀,所以有些时候,她甚至在精神上,觉得距离唐放,更近一些。

这些感觉,美兰当然不会告诉唐放。她现在坐在唐放的对面,觉得这个男人挺温和,她甚至想,如果唐放辞职,她第一个赞成,因为这样,她失去了一个同事,却得到了一个朋友,或者,说是大哥。这样的想法让美兰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自私。不过唐放倒是真的给美兰透露过一次想辞职开一个工作室的念头。想起这件事,美兰看着对面悠闲吸烟的唐放,便开了口:唐老师,你一直想开的工作室,有眉目了吗?

唐放没回答,而是问美兰:你能不能直接称呼我名字,别喊我唐老师啊,你不觉得这样称呼我别扭吗?我也就比你大三岁而已,我妈再晚生我两年,我跟你一样也是80后了。美兰一吐舌头,道:抱歉抱歉,忘了呢,嘿,唐放同学,你那工作室何时上市啊,我还打算给你当秘书呢。

唐放大笑:就你?肯定不合格,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差,几个客户发脾气下来,你就卷铺盖逃了。

美兰白他一眼:别小瞧人,我读书时可一直当班干部的。

唐放怀疑:真的么?别是应聘时的简历一样,整那么多名头,专门忽悠人的吧。我可记得你来试讲的时候,在讲台上没少吹嘘。当时还特佩服你,想现在的女博士可真强悍,理论基础深,绘画功底也扎实,而且还擅长交际,能歌善舞,整个一全才。等进来了,才发现,你也就一爱哭鼻子的小女人,考博士的目的,不过就是抵触工作,不愿面对洪水猛兽般的现实,而且,想缩在梦想的壳里,再呆上三年。

美兰正喝咖啡, 差点呛了出来:你要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对我这么了解啊,我现在觉得你实在不该开什么设计工作室,倒是心理咨询公司更合适呢。

唐放骄傲一抬下巴:事实上,你应该这么说,像我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开什么公司都不在话下。

美兰一撇嘴:我不过是拍马屁而已,你还真以为自己武功高强啊。

说完了这句,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美兰在笑声里,觉得之前淤积在心里的那些烦恼,正慢慢开始消散。

唐放又冲了一杯新的咖啡,并用小勺一直搅着。美兰也听着咖啡馆里闲散的轻音乐,发呆。她第一次来这个名为“秘密”的咖啡馆,但却在进门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昏黄的灯光,和温暖的家一样的感觉。这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说出一些秘密,或者敞开自己的心扉,将平日里不轻易示人的柔软的一面,展示出来。

美兰将脑袋枕在胳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唐放听:你信命吗?命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小的时候在江西的小镇上,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去北京,更没有想到会到这里,我差一点,就在博士毕业后,想要选择北京呢。

唐放停下手中搅动的小勺:我以前不相信,现在有些相信,但也不是全信。我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在北京读完书后,又选择回到了这里,我读研的目的,其实就是离开家乡的,因为我厌恶这里护城河的臭味,厌恶这里9点以前总是见不到太阳的浑浊天空,也厌恶这里街道的杂乱无章。可是谁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又把我给推了回来呢?

美兰凝视唐放的眼睛:我想应该是爱情的力量吧。

唐放摇头:我那时还不认识我老婆,我是在毕业参加工作后,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才认识的她,我当时还抱着一个念头,一定不找本城的姑娘,让肥水都流外人田吧,我可不感兴趣。

美兰笑:那足可见你老婆魅力很足,你这么抵触,还是娶了她。

唐放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黯淡:谁知道呢,反正我说不清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到了今天,偶尔回头看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是个结婚2年的人了。

美兰歪头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唐放将烟灰掸落在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目前还没有打算,我觉得两个人就已经够吵闹的了,再加个孩子,太累心;而且,她在公司做会计,挺忙,又年龄比我小4岁,所以她也不着急。

美兰好奇:她是学理科的啊,那她平时一定喜欢艺术吧,否则你们怎么能走到一起了呢?

唐放摇头:恰恰相反,她是个物质主义者,跟她从事的行业比较接近。我是有一天,看她没心没肺地将面前的薯条全蘸番茄酱吃光了,突然在那一刻喜欢上她的。大概,她那种贪吃的模样,激起了我的保护欲望吧。

美兰羡慕:看得出你的确将她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呢,每次你打电话,听你带着哄劝的语气,就知道是打给她的。

唐放大笑:你还学会偷听了啊。

美兰带着一些伤感,叹息:我只是嫉妒她罢了。

唐放狡黠:这么嫉妒她,干脆,你也嫁给我当老婆算了,这样我总算娶了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好伴侣。

美兰白他一眼:去去去,别总拿我开涮。

唐放认真看了美兰一眼:我想离开艺术学院,你,是不是,也想离开,我是说,想离开这个城市?

美兰吃了一惊,抬头看唐放:我对你说过吗,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吧,我也好像,还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有些烦乱,是有时候。

唐放点点头:你可能水土不服,或者,是你心里对这个城市有抵触情绪,我也不知道你来这里之前,有过怎样的故事,或者与你男友之间,是不是有过摩擦,所以我只能这样推测。

美兰有些冲动,想要将的故事,将给他听,或者,假借一个朋友的名义,给他讲讲,但又觉得唐放如此聪明,肯定能够识破这点伎俩,而且,这些隐私,还是烂在肚子里好,无论如何,唐放还是自己的同事,所以已经涌到嘴巴的话,她又硬硬地给咽了回去。

两个人一时间无语,听着那首依然在慵懒地漂浮着的曲子,看着窗外,各自发呆。

最终是刘志国的一个电话,将这样的沉默打断。美兰一接起来,就在唐放面前红了脸。因为刘志国的吼叫声,几乎连角落里的服务生都能听得见。美兰起身用眼神示意唐放抱歉,然后便跑到洗手间去接刘志国的电话。刘志国说家里发大水了,房间都快淹了,问美兰是不是脑子灌水了,走的时候都不记得关水龙头!美兰想起中午租住的老房子里又停水,自己急着来系里开会,打开水龙头见没水,就忘记给关了。美兰听着刘志国的吼叫,也急,说:对不起行不行,淹了你的房子,回去我赔你钱行不行?说完这句,就挂断了。

美兰整理好情绪,出来的时候,唐放已经收拾好东西,等她走了。

美兰声音有些低落,没有说话,便提起书包朝门口走去。唐放快走一步,给她开了门。美兰无意中碰触到唐放的右手,那温暖的体温,让美兰忍不住,想要哭出声来。

唐放送美兰离小区有五十米的位置处,停了车。美兰跟他告别,走了一程,快到单元门口时,才想起来,这次,又是唐放结了账。美兰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下停住,给唐放发了一个短信,说:又欠你一杯咖啡了。唐放很快地回复过来:嗯,那你记下来,一起请我喝:)

美兰想笑,却还是掉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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