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那狗?那人

时间:2022-10-07 02:52:12

一道长四五里的堤样土丘,从高至低、由宽而狭地直直地伸向湖中,形成了一个挡坝样的湖嘴。水天一色,远远望去蒙蒙眬眬的像一个肉内的大刺,令人别扭、难受;又如一只手臂在湖水里摸索、探寻着什么。

靠近湖岸处,长丘旁稀落地散着几户人家。那年,都集中到半里外的平坝去了,只留下一栋门朝湖水的三间青砖青瓦老屋,孤零零地丢在那里。那湖直通长江,一年,有户殷实人家的男人,和小妾一块儿带着家中的细软,从这湖嘴上坐船跑了。他妻子便在这建了这屋,天天眼巴巴地望着湖面,企盼着丈夫归来。一天,她觉得,实在等不到了,便悄悄地消失在这湖水里。这屋,便再没人住过。直到那天,队长派人将这已显苍旧的房屋清扫干净,迎来三女四男七个知识青年,这里,才有了些生气。

湖区,田多、地广、人稀、劳动强度大。农忙时节,雄男壮女们一个个都会累得上了床就对着屁股呼呼大睡而去,而不知鸡鸣狗吠。几个知青,不久,一男一女便找爹的老战友从了军,一男一女病回了城,还有一男一女,天天哭着睡在一起,又挺着个大肚子,哭着一块儿跑了。只留下一个叫任吾省的男伢,闷声不响地生活在那屋里。

那伢,养着一条狗,母的,通体透黑,唯有四蹄是白的,脑门上也有一团圆圆的白毛。如果是马,那相叫“踏雪无痕”或叫“千里一盏灯”,定是良驹。不过,那狗也挺灵性,每到天黑,只要有时间,或农活不太累,那伢便操起那把自制的二胡,拉出那如泣如诉、如吟如啸的曲声。万籁俱寂,那声,在湖水上翻滚,在田野上跳跃,显得叛逆与轻浮。一支悠长悠长的曲,天天拉,不变样。每到这时,那狗便耷拉着耳朵,闭着眼,趴在那伢脚边,静静地听。

任吾省,本是“一日三省吾身”之意,荆楚人会叫“人不醒”,也叫“不清白”。这话,不雅,伤人。大伙儿就名褒实贬地叫他“清白”,叫那狗“不清白”。叫他,他笑笑。狗则不然,一叫,它就汪,越汪越叫,越叫越汪。那伢拉出的那曲儿,村人都听到了,听不懂,有觉得蛮有味,就问那伢:清白,你这是歌呀,还是戏曲呀?那伢笑笑,不答。又有人说,像杀鸡,吱吱地。大伙儿又笑,那伢也笑,不恼。还是队长有水平:拉出来的曲,他清白,我们都不清白。有人起哄:你是狗啊!大伙儿狂笑。狗这回没汪。

那曲不知狗听懂没,反正村人没全听懂。不过,有一个人肯定是听懂了的。每到黄昏,队里收工后,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赶着队里的耕牛,在这湖嘴近处吃草。农人的女儿,红黑红黑的脸,十七八已是浑身圆润,凹凸有致;那破旧的衣服后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实实地把衣服涨得吱吱的响。喜、乐、怨、艾、愁、悲……时而面如桃花,时而泪流满面。只要那曲响起,她便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听,直到曲尽,她才赶着牛群回家,不分早晚,不说饥寒,天天如此。

任吾省认识她,春蚕秋蛾,人们叫她“秋蛾”。两人平时干活常见面,但从未说过话,至多也只是点点头,笑笑。他有时也觉得奇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般是不放牛的;还有那浑身的衣服,补丁叠补丁,太破太腐,好像是哪怕一用力,整个身体便会赤条条地露出来。那天大雨,她来避雨,他问了。她说:富农子女,放牛就是改造;太穷,买不起衣服,那上衣还是她妈的嫁妆。他知道了,有时间就帮她看看牛;回城,找姐姐们要了几件旧衣,悄悄地送给了她。衣虽旧,穿上后,一下子就把她的美迸了出来,看得他眼刺刺地低下了头。

那天,“双抢”天太热,他累得差点脱了水。湖边常停着几条队里的有弓篷的、既可住宿又可遮羞的船。放工时,天已黑,他从船边下到湖里洗澡,刚一下到水里,便觉得浑身没了半点力气,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完了完了”……他默念着、缓缓地沉向湖底……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天上有了满天星斗没月亮,她抱着他,静静地一言不发,躺在船帐里。良久,他像狼一样地嗥了一声,拱在她怀里,抱着她,天摇地动地哭起来……

那夜,没风,湖面上却涌起一波波激烈的浪花,时而还迸起一串串美丽的水珠,炫炫耀耀地四散射开,又柔柔地落下,融进湖水;似乎还可以听到一声声闷雷似的响声和一声声狼豹似的呼啸——那船,悄悄地调了个头。

那狗,先是一阵呜呜的叫,接着又在岸边撒起欢来,疯跑狂哼。

众口一词的好评,使他获得了全公社第一个被招工进厂的机会。那厂,在山里,在纯种中国菩萨最多的地方。进厂前,队里人弄来酒菜,在那屋里给他送行,使那屋里充满了多少年来少有的欢乐、喜庆。他疯也似的同队长他们喝酒。一口气喝下了三斤,差点没把队长他们的眼珠给吓出来,瞬间半神半仙地敬起他来,问他有什么要求,并保证有求必应。他说:我走了以后,这屋让秋蛾住,屋里的一切都归秋蛾所有。说罢,又操起那二胡,呜叽呜啾地拉起来。渐渐地人们四散而去,只剩下他、她,还有那狗。

天近晓,秋蛾和狗已将他送到了汽车站,他松开牵着秋蛾的手,蹲下身抚摸着狗说:你就留在这里,替我照顾好她,有空我就回来看你们。那狗汪汪地叫了六声:你放心,我知道!

修路,建房,安装设备造汽车……凭着踏实肯干,他年年先进。眨眼三年过去,父母带了个女子来厂给他当媳妇,新婚圆房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一阵拉扯样的疼,瞬间想起她来。三年间,他给她寄过钱物,但全被退回;写过不少信,虽没被退回,却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车旅船行,几天后,他奔进了那屋,那狗老远就迎上来,两腿搭上他的肩,不肯下来。刚到屋,就看见不会拉二胡的她,用那把二胡当玩具,吱叽吱叽地拉着,逗哄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看到他,惊得一声尖叫,又马上回过神来,拉他坐下,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他说,你结婚啦?这是你的孩子?她脸上立即泛起羞涩幸福的红晕,指指他又指指小孩:一对一模一样的两个苕……。他明白了,抱起那孩子,一阵大笑,又一阵长哭。他告诉了她一切,她也把所有的告诉了他:她怀孕了,被父母赶出家门,不得不住进了这屋,她过得十分艰难。他说,我回去离婚,接你去厂里!她说:你敢那样,敢毁了自己的前程,我就抱着儿子跳河。

他无奈地走了。走时,她没有送他,狗也没送,还狠狠地瞪着他,呜呜地闷叫着,要咬人。

一如以往,钱物退回,信不回复。妻子从他母亲处知道了这件事,那脸垮下去后就没有再挂上去,令人无奈。十多年过去,他已是七品厂长了,厂要扩建,从山里搬到长江边。他瞅了个机会去看她。还没到那屋跟前,那狗就疯也似的冲上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鲜血直流。门没锁,反扣着,推开:他的那些东西还在,二胡还挂在老地方。“秋蛾,你们在哪里……”他的叫,揪心扯肺,叫得人寒丝丝地浑身发抖,老队长只好来告诉他:不知是哪一天,这屋里就没有了她娘俩。有人说走了,有人说投了湖……

那夜,他哭哭叫叫,疯疯地拉着那刚换上新弦的二胡,癫癫的不管日月时辰。不知何时,他妻子竟也出现在那屋里,重重地甩了他一耳光,走了。他走时,那狗刚想动步,踉跄了一下,趴下了,再没动。

抛弃妻子,喜新厌旧,有老情人……他的仕途尽了。门前冷落车马稀,儿子摔门而去,女儿直骂他老流氓。已离婚的妻子为逼他离婚又离家,竟在广场扭动水桶腰时,勾搭上了一个狗样的只会点头哈腰的中年小男人,还故意带回家,在他的面前摸来揉去……

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的归宿,带着退休工资卡,回到了那屋,收拾好住下。队长叫几个小年轻给他牵来了电线,使得老屋在夜间显得十分通亮,还给他牵来了一条和“不清白”一样又不一样的大狗,告诉他,那老狗死了,这是它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后代。还说,有人在外面看到了一个秋蛾一样的女人,只是没看准……

每到夜里,关了灯,他便在那夜色中拉起那二胡。还是那曲、那调、那节拍,还是那么悠长。那声,在湖面上浮游,在田野上拂揉,显得深邃与沉重。传得很远很远,传入左村右湾:打麻将的停止了堆砌输赢,不敬翁姑的媳妇羞红了脸,不知羞的翻墙客给了自己一耳光,村里吵架要离婚的两口子,听了这曲,不吵了,听着听着,搂得紧紧地睡了。还有那些打工回来的男女们,听了这曲,再也不愿远行……

那屋,还沦落在那孤湖嘴上;那人,还在夜夜拉着那曲儿;那狗,还是夜夜趴在他脚边,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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