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和一群人的十字街头

时间:2022-10-06 02:39:56

一座城和一群人的十字街头

阜新是个因煤而生的城市,曾是位居全国前5的国家大型煤炭基地。2001年12月,国务院制定的城市发展规划中,它是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的试点。2002年,阜新矿务局提出了改革思路:“加快非煤发展,实施煤与非煤并重”。之后,阜新矿务局改制为阜新矿业集团,并以资源尚未枯竭的煤矿为基础,组建阜新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煤炭在中国能源结构中,一直扮演着先行官的角色。自2002年煤价缓慢抬头起,到2004、2005年的爬坡,再到2009、2010年的大涨,并在2011年创下历史新高,这便是众所周知的“煤炭黄金10年”。这10年,让煤老板成为有钱人的标签,让鄂尔多斯和神木成为创富神话。这10年,给阜新带来多少财富和变化,坊间鲜有传说,媒体亦少关注。它依然是个藉藉无名的小城,拖着“老工基”沉重的尾巴,开采了60多年的大坑里,黑金已近枯竭。2005年,亚洲最大的机械露天煤矿――海州露天矿破产,破产清算、职工安置、资产变现、企业重组,到内蒙古白音华地区开发新矿……

走在阜新规整、干净、多树的大街上,豪车不时闷骚而过,迎面而来的女人,系着博柏利格子围巾,化着讲究的淡妆。比之鄂尔多斯女人脖子上的大金项链,黄金10年带来的财富,还是在这里留下了柔和的印迹。

话说1982年6月,为了安置全市的待业青年、应届初高中毕业生和返城知青,海州露天矿成立了集体所有制服务公司――阜新矿区海州多种经营公司。本着“替国分忧、为民解愁、为社会服务”的宗旨,甫一亮相,就解决了1.7万多人的就业问题。

依托海州露天矿的实力,多种经营公司顺风顺水。身为总会计师的王玉文书记经理一肩挑,带领这个万人团队劈波斩浪,发展为拥有8个涉煤企业和7个服务公司的大企业。到了2005年,围绕重组后的海州矿辅体业务,公司走向鼎盛,职工6300多人,下辖的独立法人单位达到30多家。尽管有下岗、退休、退养的人员包袱,也有困难职工、工伤残人员和工亡遗属的帮扶担子。但是,有一路飙升的业绩做后援,再辅以工会的给力工作,这些困难都能迎刃而解。职工日子丰衣足食,业余生活丰富多彩,公司上下一片祥和。

但是,随着城市转型步子的加快,去年年初,国家“十三五”计划中的重要项目――海州露天矿公园建设启动,园址就在露天煤区,坑内采煤生产将全部停止,多种经营公司受到严重冲击。1至5月是半停产,职工开基本工资。但到了6月,公司只能支付职工每月500元的生活补助。这样的状况维持到今年4月,公司已弹尽粮绝,500元的生活费都难以为继,涉及到的职工多达3000人。

这3000人中大多数是8个涉煤企业的选煤工,清一色60后,“挎筐老太”的后代。“一五”计划时期,海州矿大干快上,选煤工短缺。所谓选煤,就是对煤渣进行二次筛选。这活不需体力,更不需技术,只需左手筐右手铲。于是,矿领导决定,招聘矿工妻子入职。这些女人都是乡下人,随夫在矿区安家。守家待地就能挣钱贴补家用,她们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几乎一夜之间,挎筐娘子军就诞生了。

在煤海里,在一筐筐的劳作间,女人的年华流逝了,成了挎筐老太,退出作业区。她们那些只有初、小学文化的儿子们,却长成了20出头的壮小子,成为选煤工的第二梯队,接班替岗顺理成章。他们被统一分配到多种经营公司,并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大集体工人。

大集体职工是计划经济年代的特定产物。改革开放后,他们成为受冲击最为严重的群体。他们曾经有900万之多,占全国职工总人数的11.2%。在东南沿海一带,这些职工的权益按着国家的相关政策,逐步得到了解决。但在东北地区,作为历史遗留问题,他们的权益处在真空状态。国家、社会和所在企业的丝丝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应激反应,处理不当,便会转为社会危机。

2014年11月,阜新市政府、市人社局和多种经营公司的上级机关――阜矿集团和矿区总公司等部门,就3000人的安置问题,召开了专题会议,拿出了4个解决方案:一是争取安排到公益岗位就业;二是在露天公园建设工程中就业;三是到清河门皮革园区就业;四是与多种经营公司解除劳动关系,即买断工龄,领取24个月的失业保险金。

4个方案看上去不错,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公益岗需要阜新市财政局和人社局等相关部门提出申请,上报到辽宁省政府,再由省政府的相关部门批准和划拨资金。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几乎是不可能等待的过程;到露天公园工地和清河门皮革园区就业,录用条件严格限制在汽车司机、铲车司机、勾机司机和修理工、缝纫工。3000职工中有这些技能的属极少数,绝大多数一辈子凭体力采煤,别无他能。

由此看来,只剩最后一项可以尝试。但现在,要全员解除劳动关系,公司必须补缴拖欠近1个亿的保险金。多年来,面临庞大的社保费用,公司采取在岗缓缴、退休前补齐的办法,将3000人的费用,分解为退休一个补缴一个。眼下要一并补齐,钱从哪里来?还是无解。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忧愁、焦虑,甚至愤怒,传染病般在3000人和3000个家庭中蔓延。他们说:“其实,再就业的岗位就在脚下。海州矿,这么大的一个坑,要在上面建地质公园,需要清煤填坑,需要大兴土木,除了开各种机械的司机,还有大量没技术含量的体力活儿,这可是我们的老本行,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干呢?施工方说这是国家工程,规定不雇佣外工。可我们和阜矿集团是一家人呀,怎么说是外工?就因为我们是大集体工吗?”

面对“回坑再就业”一说,所有人都很无奈。说来说去还是回到大集体身份上,这里面的问题多去了,短期内不可能一下子解决。现在,多种经营公司可支配的资金,只能坚持两个月。眼下不是治本的时候,而是要治标,要救急。如果能暂缓停产,或者说,停产分几步走,分批次地进行,只要采煤的轮子在转,哪怕转得慢些,都能维持每人每月500元的补助。职工要求不高,就区区500元,日子就能过下去,就能为盘活公司固定资产赢得时间。多种经营公司有7个子公司,有优质资产休闲度假山庄,有办公大楼和机器设备,虽然没权出售,但可以出租,可以用战略合作伙伴形式向社会融资。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启动厂办大集体转制程序,让3000号人平稳过渡到养老保险体系里。他们都年过五旬,离55岁的退休年限,也就三两年的光景。这三两年若能领24个月的失业金,跟退休金基本能对接上了。

这是公司上上下下共同的心愿,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城市转型、发展经济和职工权益,哪个都毋庸置疑,哪个都迫在眉睫,这不是一个大集体公司能平衡得了、完成得了的啊!

吴博军是多种经营公司的工会主席,10年来,工会工作在他的带领下,从工资集体协商到安全生产,从帮扶困难职工到文体活动,都搞得生龙活虎、有声有色。奖杯、荣誉证书从全总的到省市工会的,可以说拿到了手软。但从2013年1月起,公司开始停工、放假。曾经车水马龙的办公大楼,只剩下王玉文等几位留守的领导班子成员,吴博军是其中一位。“越是在困境中,工会工作越不能停。公司所有门都关了,但工会和经理办的大门,却天天向大家敞开。有这两道门在,公司就在;公司在,职工心里就有底。”

走进办公楼区,气派的活动场所散发着欢聚的余温,依稀可见职代会的热烈和表彰会的喜庆。职工书屋已空无一人,但书刊报一应俱全,获奖铜牌轩昂地挂在墙上,顽强地闪着金光。吴博军说:“眼下的主要工作有两项,一是市里搞职工篮球赛,我们年年参加,回回第一。今年虽然放长假了,但参赛是必须的。我们都是从困难中拼过来的人,知道精神不倒的道理。打比赛是面旗帜,能唤起大家的归属感和荣誉感。精神在,人心就不散。二是帮扶助困,稳定职工队伍。春节前,省总下拨了20万帮扶资金。全公司困难职工、病残职工和工亡遗属,外加8位离休工人和劳模,共计1200来人,是帮扶的首要对象。剩下的近2000人,也需要救助。这家交不上采暖费,那家孩子缺学费,都有相应的制度,工会要依规进行帮扶。职工们很自强,能干动活儿的,都没等、靠、要。女职工去做家政,像擦玻璃,虽然有点危险,但挣得挺多,都抢着干。男职工送水、拾荒、拉脚,挣苦力钱,尽最大能力自救。”

采访至此,一座城和一群人的困境清晰可见。这3000人其实是城市转型的垫底者,煤是大家的,利益也是大家的。现在,让少数人去垫底、去牺牲,他们肯定有想法。这不是职工素质低,也不是他们不讲理。国家、政府、企业和整个社会,要承认并尊重这些人,乃至他们的父辈,其中就包括挎筐老太们的付出和劳动红利,理解这些人对未来的忧虑和生计负担。国家出政策,政府和企业出资金,让这些人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尽量在公平公正的基础上去顾全大局。

一个关停并转,最难的是失业与就业。转型、民生、维稳,牵一发而动全身,考验着执行者的智慧、能力和情怀,考验着干群关系。一个大集体公司,一个近3000人的群体,折射的则是社会和谐发展的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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