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在今天

时间:2022-10-06 02:04:49

“祝福”在今天

我的故乡安昌是目前绍兴保存最完好的一个江南古镇,可以说就是鲁迅笔下鲁镇的真人版。

安昌离绍兴城其实很近。镇东面的西扆山,古时称为涂山,相传是大禹娶妻及会诸侯之地。而安昌之名得于唐末,钱鏐平董昌之乱曾屯兵于此,此后便以“安昌”二字命名之。

鲁迅先生的《祝福》对于现代人而言是遥远社会的一个缩影,又似旧历新年最后一声爆竹,遥远而模糊。然而对于生活于绍兴这片古老土地的人们,祝福是每年年终都会上演的神圣仪式,是生活的一个部分。

小镇的过年是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三送灶神开始的,灶神被好好地供奉一番,带着凡人“上天奏好事”的期望,飘飘然离开了驻守了一年的人间。母亲在供奉的时候,总是念念有词地对灶神说:“上天一定奏好事啊”。想来灶神在人间一年也是孤单的,身边没有可以攀谈的神仙朋友,好不容易回趟天界,还要忙着向玉帝述职,为人间的凡人说好话,正应了绍兴人的一句老话:年初一忙到年三十,一天不得闲。

送完灶神,二十四日是杀鸡、宰鹅的日子。鸡、鹅是祝福必不可少的牺牲,对于这些牺牲人们却另有一番庄重。鸡血、鹅血必须留作祝福时用,甚至于褪下来的毛也要等祝福完后才能再作处理,否则将被视为大不敬,是对神的亵渎。人们的这种慎重也许是一种希求圆满的愿望吧,或是凡人要告诉神灵们自己最大的真诚与竭尽的孝心。依照旧俗,腊月二十五日是万万不可杀生的,但是现在除了我奶奶这样的老古派还忌讳外,母亲这一代人显然已经毫不在意了。

对于传统,现代人似乎在坚持旧俗与做出变革中难以取舍,因而往往表现得似是而非。从幼年时代开始的耳濡目染使小镇的人们天然地对神灵有一种畏惧之心,而现代教育又在一定程度上破解了这种执迷,两股力量的交织使传统出现了某种变异。人们既小心供奉,又似乎不以为然,最终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中庸中坚持着传统。当然,害怕灾祸的降临,祈求福禄富贵在其中起到了最大的支持作用。这种坚持不免有其庸俗的一面,但是能够坚持这种传统却另有一番功绩。

挑选祝福的日子又别有一番趣味。往往除了年三十那一天,剩下的几天都会被传说成“黄道吉日”。倒并非人人都会如此认为,只是各种版本的传言太多,一个说“二十五、二十六除外,其他几天都不好祝福的”,而另一个会说“二十五、二十六不好,还是二十七最好”,终于各种版本汇合,每一天都是祝福的好日子了。因而从二十五日开始也就爆竹声不断了,天天有人家祝福。

祝福实在是一个繁琐的过程,要准备的东西还真不少。鸡、鹅、猪肉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年糕、粽子也是必备的。中国的传统是端午节吃粽子,但是在绍兴端午节的粽子不如过年的粽子来的要紧,因为是神灵的祭品,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近百年来,祝福的祭品基本没有发生变化,唯一增加的是水果,苹果、橘子、梨、桂圆、香蕉等常见水果都可以摆上桌,唯一的忌讳是所有祭品的总数一定要是偶数的。祝福的时间一般在两个时间段比较集中,早晨五更天和傍晚时分。虔诚一些的人家是必定会选五更天的,正如鲁四老爷家必定是早起祝福的,这才是最大的诚意。然而时代毕竟变了,人的虔诚被磨掉了些,对于生活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五更天的祝福无异于一宿无眠,现代人没有十足的虔诚来维系这份操劳。因而傍晚时分也就成了祝福最热闹的时候,夜幕下垂时分,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天地圣众们带着几分醉意在爆竹声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间大地。

祥林嫂想替鲁四老爷家摆祭品而不得,可见当时的人还是深信祝福的神圣。实在,这个祭品的摆放还是非常讲究的。大门四开迎接福神,一张八仙桌稳稳地放在堂屋正中央,八仙桌朝大门的一端放上一对一斤重的蜡烛,另加香炉一个。桌子正中央就是鸡、鹅、猪肉,这是祭品中的重点,鲁迅先生所言胡乱插在牺牲上的筷子自然还是要的,并缠上鸡肠、鹅肠。人们还会煞有介事地放上一把菜刀,供神灵们切福礼之用。凡人有时也过于迂腐了一些,神灵岂能像凡人这般无能,吃个鹅还要用菜刀切啊。但是放上冷粽子、冷年糕这些祭品的凡人又把神灵的神通考虑到了,他们思量着既然是神也就不必跟凡人一样吃热的了。人们有时候的逻辑是可笑的,对于生活中的自相矛盾又往往是不自知的。有时他们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来揣度神的世界,有时又以异于凡人的神通来看待神灵,这些神灵也就在人与神之间游走了。

酒在任何的祭祀中都是必不可少的,祝福自然也少不了酒。八仙桌朝里的一端会一溜放上十二个酒盅,代表了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如果来年是闰年还得放上十三个,因为在农历里闰年就是多一个月,一年也就有了十三个月。几百年下来祝福的仪式基本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女人们将一桌祭品摆放好,点上蜡烛,燃上香,请出自己的男人来拜神,照例女人是不可拜神的。习俗毕竟是习俗,固有的规定性与约定俗成是不易改变的,些许的改变还是无法与总体的沿袭相抗衡。

祥林嫂对于鲁镇的人而言应该是一个“外来者”,一个鲁镇之外的山里人。而小镇在工业化的进程中也已经成了一个汇聚外来务工者的大熔炉,这些外乡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小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祥林嫂毕竟与鲁镇的人们还是处于同一个文化圈,对于祝福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但是现在小镇的外乡人已经超出了一个文化圈,对于祝福他们更多的是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心理。小镇的居民忙碌于年末的祝福祭祀,而这些外乡人则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天地圣众、先人祖先都已经逃逸出了他们的视野,对他们而言人生在世无外乎现实的存在。农历新年对于他们而言也仅仅是一场欢乐的宴会,吃饱喝足、痛快玩乐才是新年的真谛。漂泊在外本身已经无根,而对传统的农历新年也失去了任何文化的记忆,那么他们真的成立一群“原始初民”。祝福在延续文化的传承上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了,祝福让人们对传统保留了最为清晰的记忆,也让人们有一种文化的认同感,更让人们在天地之间还保存了一丝敬畏之心。

年三十是祭祀的日子,意思是跟祖宗一起度过除夕之夜,当然这一天也要把在天上述职的灶神给请下来。马尔克斯笔下的人与鬼是可以自由交谈的,绍兴人虽不能与仙逝之人交流,但是也常常与之说话,其状似与活人说话无异。每年祭祀,奶奶总是要与先去的爷爷说好些话,也要对她的父亲,对她早年夭折的孩子说话。说话间就似普通的问候与攀谈,更似对长年不见之人的关切。这些在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也许对于她而言还是亲切可感的吧,只是这些人不能再言语罢了。母亲每次喊她的父亲时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爹,今天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姆妈你要多多照顾,你们别吵架”……这些话语质朴,甚至平淡,但是却不失温暖与关切。祭祀这些曾经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的,甚至是最为亲密的人才是最为真诚的,因为他们不是一种符号的存在,而是曾经真真切切的生命,有形象、有体温、有情感,并且与这些活人血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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