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忽略过多少颗忧伤的棋子

时间:2022-10-05 01:09:59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高考成绩距离大专分数线差了8分,只考上了省城一所两年制的中专学校。开学报到那天,我认识的第一个同学是与我同属一个地级市的老乡宁岳。当天,我们成了上下铺的兄弟,而老乡这层关系让我们很自然地走得比其他同学更近。

当然,我们更是最亲密的“棋坛对手”。

我脑袋不灵光,没考上大学,可是有一个爱好却水平不差——象棋。宁岳也不差,他也是从小就喜欢象棋。

开学后一个月内,我战胜了全班所有同学,除了宁岳。我们可谓是棋逢对手。

每到周末,吃完晚饭,我和宁岳便沉浸在象棋大战之中。

只是,宁岳摆棋速度很慢。每次我都是两手齐上阵,可他却只用右手摆棋。我经常催促他,可他从来不改。他的左手好像总是握着什么,不过那时我根本没有在意。下棋到了高兴处,我会说:“哈哈,这盘你输了,我用两根指头就能赢你!”然后我故意只用两根指头夹起棋子,其余三根手指夸张地展开,然后在空中转一圈,盘旋着落下,将死他。

可是宁岳从来不这样说,更不会像我这样做出夸张的动作。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只用右手下棋。

两年里,很多个白天和夜晚,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我把他看成自己最好的同学、朋友、老乡,当然,也是最亲密的对手。

可是宁岳却不,他似乎认为我只是他的“对手”。

比如,每次去食堂吃饭,他都好像并不太愿意和我一起搭伴、结伙。即便一起走到食堂,打完饭后,我也经常找不到他。

平时上课,他喜欢早早去教室占座位,可是他从来不会主动为我在他旁边占一个。而且,他一直都是坐在教室左侧靠窗的位置。

课余活动,他只在场外看着大家打球,每次我主动拉他进场一起玩,他都从来“不给面子”……

类似的一切,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虽然隐约感受到了,却没有在意,更没有多想。我毫不怀疑,宁岳心里是把我当作好朋友好老乡的。我觉得我们互相熟悉的程度,就像熟悉棋盘上属于自己的每一颗棋子一样。我想,宁岳只是性格有一点孤僻吧。

毕业离校前一天的早晨,我早早醒了,闭着眼,想着明天的分离。这时,我听见宁岳打来水开始洗脸——他一直都比我起得早。我睁开眼睛,想和宁岳说话,却看到宁岳正在洗脸的双手——那双手,展现给20岁的我的是震惊和悲伤:宁岳的左手,有我不忍细看的残疾。

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颤抖地问他:“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宁岳正在洗脸的双手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他一边继续洗脸一边说:“小时候,出意外了……”

宁岳8岁的时候,家里修房子。无人照看的宁岳,独自跑到院中玩耍,不小心被杂物绊倒,左手触到了正在飞转的电锯……醒来时,他永远失去了左手大拇指的一半和其余四根手指。

那时,8岁的宁岳,那个也曾经和我一样用双手摆棋子的孩子,在那天,在一瞬间,世界从此改变。不幸并没有结束,宁岳的母亲,在巨大的刺激和无尽的自责与悲痛中,精神失常了。几个月后,她在村口公路上遭遇车祸,永远离去……

宁岳平静地讲完。于是,在分别前的最后一天,关于宁岳的一切疑问,有了答案。

宁岳不愿被人发现左手的缺陷,因此他的左手总是握着,或者放在兜里;他不想撞见那些可能异样的目光,因此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独坐,一个人散步;他怀念因深爱他而逝去的母亲,因此他不多的笑容里总藏着忧伤……

但愿,与我下象棋的时候,他能沉浸其中,忘掉这一切伤痛。

可是,他真能忘掉吗?

那个早晨,我想放声大哭。

我不会把敏感、自卑、不能勇敢面对现实等词句用在宁岳身上。当身体遭遇残缺,当生命遭遇永别后,他的青春年少里,刻着痛到深处的孤独和悲伤。

只是,我无法原谅自己。

两年里,我自以为是宁岳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老乡。可是,朝夕相处,近在咫尺,我竟然不知道宁岳的左手残疾!

我曾经给自己找了千万个理由,试图解释我两年里的忽视:他的左手攥起来,就像正常的手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经常把左手放在兜里;他有时会用书本把左手有意遮盖起来;下棋以外的时间,他尽量避免和我待在一起……

可是,哪一个理由,能够说服我自己?哪一个理由,能让我坦然面对这样的事实:朝夕相处,我的不在意让我看不出他深深的在意;近在咫尺,我的不谙世事让我感受不到他深重的思虑!

至今,我仍时常问自己:在你走过的每一段或青涩或成熟的岁月里,在那些一去不返的或珍贵或平常的日子里,你真正了解和珍视了陪伴你走过每一段生命旅程的人吗?

你有多少次,忽略过多少颗孤独和忧伤的棋子?

麦冬摘自《第二课堂(高中版)》

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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