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随笔 第10期

时间:2022-10-04 10:40:35

思想的艺术

王夫之,字而农(1619―1692),世称船山先生,明末杰出的思想家。明亡后,义不事清,艰苦治学。百余年后,其著作始传于世。词曲非其所长,音律多疏,但怆怀故国,立意高远,风格遒上。

下面是他的词《清平乐・雨》――

“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进,滴碎荷声千顷。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黄昏。风狂雨暴。鸟儿发出凄厉的叫声。在雨势沉重的压迫下,垂杨水流迸注。雨弹猛击荷叶,发出震耳的嚣声,浊流横溢,鱼儿被击荡得满地狼藉。清沏的池塘,霎时堆满了花草的残骸。恬静、优美的世界遭受着巨大的灾难,变得浑浊、紊乱……

这正是明末清初,大好山河沦于异族之手的现实写照。

词意感慨悲怆,使人泣下。

然而,作者一气运旋,猛力提起“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在遥远的天涯,阳光仍然照耀着大地,这阳光正是光明和希望,在作者看来,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瞬。“谁信”二字,一顿,殊觉有力,反映了在历史动荡中不少人的惊惶、痛苦、绝望,也展现了作者远大的目光和坚韧意志。

明亡以后,王夫之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并且为了避开清庭的耳目,不得不埋名隐姓和经常迁徙。因此,他的诗词决不能象辛弃疾、陈亮、张孝祥等南宋的豪放派那样直抒胸臆,只能曲折地表现心中块垒,亡国的忧痛。深刻的思想,艰危的处境,决定了他词的风格――表面芳悱缠绵,实则婉转迂回,冲决激荡。与吴梅村、王渔阳相比,实不可同日而语。王夫之属于另一种艺术――思想的艺术,而决非艺术家的思想。

李卓吾说:“追风逐电之足,不在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不在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文,不在一句一字之奇。”以比论船山之词,殊为切当。

道尽真情便有情

李后主《清平乐・别来春半》――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书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其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凝泞之情毕出,犹为生动。整篇浑溶一体,凄婉动人,饮泪泣血,情意恍惆,情至此绝矣。

李易安词细腻绵密,间或挺拔跌宕,曲折幽婉,自有胜于后主处。秦少游“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飞红万点愁如海”,粗看似后主,然贬谪之情,终非亡国之痛。后主、易安、少游,同为婉约派,但风格迥异。

这正如列宁所说,任何个别都不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正因为如此,才决定了艺术创作的丰富多彩和永无止境。

前年赠友人的诗中,有“道尽真情便有情”句。莱布尼兹说:“凡物莫不相异。”由于所处的时代和个人命运以及气质,学识,境遇的差异,世界上绝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两种完全一样的意念,因此,去矫揉,不做作,一一从胸臆流出,自然能使艺术具有个性和生命力。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称后主之词“神秀也”,他说“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丰富,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情性愈真,李后主是也。”此论殊可取。情性愈真,文韵愈永,这是的的确确的。然李后主若不经变乱,则无“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传世之作。由此看来,感情与阅世不能截然分开。

平平而起再入苍莽

唐人马戴《楚江怀古》――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前联清丽,颔联高古,颈联浩博,尾联余韵无穷。

平平而起,继以朗阔,再入苍莽,六句之中,变化起伏,气韵流动。结尾收紧,又轻轻荡出,咏叹之间,甚为感人。

目前的新诗,似乎很少人使用这种手法。

细腻与阔大

细腻主要在于通过细致的观察和认真的提炼,把事物具体特征生动地描绘出来,它与简炼,阔大并不矛盾。

王维五言诗《终南山》,其中有两句是: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回头一看,刚刚走过的地方白云笼罩;远处浮动的山岗,待走近时,却无踪无影。这两句话,容纳的空间不算小,然而却非常细腻形象地描绘出了山间的云气变化的形态和人的主观感受。

再比如坡《后赤壁赋》:“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时间、景物、心情,动态全部跃然纸上。何其阔大,又何其生动、细腻!

由此看来:简炼,阔大,细腻是相辅相成的。

其实,桐城派的文学家刘大魁、姚鼐,早对刚柔华朴、简奥等作文辨证法有过系统的论述。“五・四”以后,人们渐渐地把它忘了,“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固已过时,但也绝不能埋没了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几十年来,我们的民族感到自己落后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因而应接不暇,疲于奔命,结果哲学思维和文艺创作的理论十分薄弱,人们的艺术鉴赏力也很浅薄,(当然造成这种状况,还有其他原因)。有志者,当以此为勉矣!

气势相贯

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诗云――

“山瞑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淮扬系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前两联,尤推首联,妙!苍莽而凝重。然后两联,似难相承,气势渐衰为文当以此为师,亦以此为戒也。起首如飞来峰,气势盖人而终能相继,运转自如。整篇龙腾虎跃者,首推称稼轩、太白,其次东坡、子美,亦勉能为之,其他少有能为者。

尾联本源自炀帝“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憾不见炀帝诗卷,偶从史料中观其一、二,则秀令可读,颇赋文采,何其暴戾恣睢?又:凡命顺达者,其诗文往往笔意如流,清朗俊秀;命乖而蹇者,则往往深婉、苍茫中千回百折,磊块不平之气,奔嚎呼叫。这是命运和诗歌的关系。当然,也有例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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