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委以重任的散文语言

时间:2022-10-04 07:41:25

被委以重任的散文语言

文学教育从来都是以语言教育为基础,并把完成语言教育的目标放在重要地位。文学教育如果完全不去管文字和词句,也不能达到文学教育的目的,从根本上说,文学作品就是“选择最恰当的词汇表达最恰当的意思”(福楼拜)。通过散文文本的语言教育来实现文学审美的教育目标,意味着在整体感受之外,借由自觉探究具体散文的语言特征,了解散文的某些文体特征,理解文本中所欲表现的“思”,体悟到对日常生活的一种异乎寻常却动人心魄的感受。

钱理群教授在一篇解读《走向虫子》的文章中写道:“要读懂并讲清这篇文章,关键在要弄清其文体:这是一篇说理的散文,而不是描写、纪实的散文,更不是抒情的散文”。我们也许能将这种思路扩充为不同版本,比如:要读懂并讲清这篇文章,关键在要弄清其文体:这是一篇抒情散文,而不是说理、纪实散文。等等。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钱理群教授的话:好的散文阅读教学,往往基于合适的文本解读,有不同体式的散文类型,就有相应的阅读方法。实际上纯粹的抒情散文是不存在的,它们总是既饱含情感,又有丰富的物象得以寄托,散文的“词与意”的密码,往往是散文作者着意实验的对象。苏教版《现代散文选读》“抒情”专题的《寒风吹彻》和“写景”专题的《云南的树林》都可以看做散文语言实验的样本,只不过两者的方向相反。《寒风吹彻》昭示了书写中存在不同于日常语汇的“散文语汇”,日常词语一旦进入散文书写就要生成“意义”; 《云南的树林》用具体的个人感受去打破“词”与“物”之间的固定搭配,为自然生命卸下人工的“意义”。后者虽然被选录在“写景”专题,却强烈散射出写作者的“思与在”,所以笔者将两则文本放在一起比较研读。

先看生成“意义”的语言范例《寒风吹彻》。学者敬文东,同样是新散文创作的代表人物,明确主张:“要让写作者的词汇表中拥有一些让读者意想不到的、让读者不可能预先‘知’其要表达什么‘道’的词汇。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专门只供散文写作的词汇,有的只是大家都在使用的公共词汇。”《寒风吹彻》所谓的隐喻和象征,几乎都可以归因为这利用“公共词汇”陌生化后衍生出的“散文词汇”,它借由一个个日常生活中的“词”编织出刘亮程的词汇表,连接成他内心隐秘的情感之网,散文所抒之情是有所过滤有所选择的,如果有外来者想进入,就必须破解这些密码,当然,这不是纯粹的技术活。

找出文中那些“让读者不可能预先‘知’其要表达什么‘道’的词汇”,制定一张《寒风吹彻》的“词汇表”并不困难,只要通读全文,仔细揣摩,总会找到那些反复出现,却与生活经验若即若离的词语。这些词汇――“寒冷”“火炉”“冬天”“春天”……――栖身于具体的情境并传递抽象的感觉,在“虚实相生”的气氛下完成了表达的个人化。具体分析,这张“词汇表”中的核心词汇是“寒风”(寒冷),围绕它出现的冬天、雪等词语,在文本语境中既指自然、真实的情境,又指人生中的贫寒、苦难、冷漠、衰老乃至死亡等境遇。寒冷是对一切无助、冷漠、孤独乃至绝望的独特生命体验.寒风体验的背后是对生命苦难的体验。寒风对肉体直接产生效力,极为具体、实在,它在语境中不是审美或征服的对象,它就是苦难本身。

刘亮程的散文写作,如果不是“同时获得了对生命和语言如此深刻的体验”(李锐),就会沦为狭隘的语言杂耍。毕竟,词语,语言,文学,是要“表达什么‘道’”的,它们是相互依托的活体。

如果以为只要找到文本的“词汇表”就能自动生成准确的阅读感受,多少有些痴人说梦的意味。“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这句话是不是《寒风吹彻》全文的情感主旨?这就不是一个能够字字落实、“生成意义”的问题。至少应该认识到:这句话可以概括的,是作为一种生存状态、生命态度的隐喻;语境中的这种“无能为力”源自生存环境的恶劣和物质的极度匮乏,生命只能于寒风下,无法抵御寒冷的摧残;低劣的生存状态也最大限度地驱散了人际的温情,使生命饱受冷漠和孤独的煎熬。“我”即使意识到了情感的重要性,面对冷峻、凝重而严酷的生命也只有忍受和无奈。围抱着火炉,独自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依然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但人在“孤独、寒冷――温暖、热闹”之间还有隐约的挣扎,并不是仅仅强调生命的脆弱与人生的悲观。文字在语境中呈现“实然”的生存状态,有时也反向体现出对“应然”的诉求。生活的意义也许就是积蓄热力、彼此支付温暖,象姑妈那样等待和盼望春天的来临。生命在个体意义上是孤独的,因而更加需要彼此温暖而非自我怜悯,多积累温暖、多支付温暖,对自己对别人的寒冷心境多少能起到点祛寒的作用。

自然界里的寒风吹彻时,我们靠加衣、烤火来抵挡,生命里寒风吹彻,我们拿什么抵挡?对于读者而言如何回答这个追问,则没有通向“标准答案”的解码钥匙。或者像索尼娅那样用“受苦的爱”温暖拉夫柯尔尼科夫那颗寒冷的“石头心”, 让“地下室人”的人性在宗教式的悲悯之爱中得到拯救;或者像卡夫卡那样独自承担自然与人世的双重异在感,他“写下来的东西里透出怎样的寒冷啊!”或者,阅读他人的生存状态、生命态度只是建造巴别塔的又一次冒险。

散文是“人类通过语言进行的生生不息的精神实验,它创造可能性”(唐晓渡),《云南冬天的树林》是一篇非经典的新散文,诗人于坚在散文的写作实践中,尝试打破单一“意义”对世界无穷性的遮蔽。

文本开头两段就显示出于坚作为诗歌写作者的语言敏感,成为一个“有感官的人”写的有感官的散文。在这两段中,标题中的“云南”(空间)和“冬天”(时间)呈现出几组不同的组合形式:“在冬天,云南”,“在冬天的云南”,“云南的冬天”,“在云南,冬天’――丰富的可能性,是语言迷宫异乎寻常的魅力。

通过归纳就能发现全文用得最多的两个字:“一”(超过100)和“不”(54)。这遍布全文的“一”,指向具体的、不可替代的生命个体,它排斥抽象的、群体的共性,以及各种想当然的“固定关系”。 “死亡本身是一种选择”、“一片叶子的落下就是一次辉煌的事件”、“实际上,死亡并不存在,生命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片叶子”,“它是另一个时间中的另一种事物”。……云南冬天的树林不同于北方树林的集体性死亡,生死在这里是连绵共存的,也可以说,在云南树林中,生死无界,并不悲哀。突破语言和概念的桎梏之后,发现每一片落叶、每一个生命都有它自己“美丽的细节”,警示人类关注生命的自然本真姿态。理解一片树叶,从而审视人的姿态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至于54个“不”以及若干“没”“无”,不断提醒我们本文就是一种对思维惯性、散文体式的拒绝与反叛,“文学就其本质而言是表明立场”(萨特)。“在树上的并不暗示某种攀登、仰视的的冲动;在树下的并没有被抛弃的寂寞。”走出所谓树叶象征着向上,而落叶则必定是凋零的俗套,以平等审美的姿态去接近事物本身。树叶是有“本质”的,就是它“美丽的细节”,我们平时抹去了所有的细节,只用空洞的“落叶”这个词代替一切。因为“文化”的缘故,“传统”的缘故,“人之常情”的缘故,我们提起落叶时总是会想到很多,我们可能会伤感,会寂寞,会孤独,会悲观,但是作为落叶本身,其实我们知道得实在很少,我们所有文化和审美的习惯,既是一种人文精神的获得和知识的贮藏积累,但同时也是一种阻隔和遮蔽,因为他们,我们忽略了真实的状态和言说以外的风景。法国思想家福柯也说过:"我们的文化很不幸抛弃了许多东西,沉默即其中之一。”

在这些否定和反叛的同时,于坚打破了词与义(“冬天”“死”“站立”“团结”)、词与词之间的单线联系。如果局部之间只存在单线联系,便无法自由组合,无法形成无穷无尽的意义世界,恢复词语的活力便是恢复散文的活力。单线联系、固定搭配只能指向情感的贫瘠和思想的缺席。于坚“宁愿致力于从一个日常事件的全面展示中获得各种浅表的综合印象,宁愿终日摭拾任意的日常生活碎片,而不喜欢对世界的完整统一作出描述”(李振声)。文学的意义,生命的意义,甚至人的整个命运,都可以通过生命进程的任何时刻拣取到的任何碎片表现出来。这种即兴、直陈、不加整饬的散文语言,是突破语言套路的局限,还原生命和自然丰富状态的写作特点,

“那一片耸起在星夜中的黑暗的东西,是你无以言说的东西。”――自然的深邃、语言的尴尬,文字造成新的遮蔽,自然在本质上是无以言说的,它只是存在着。在这里,散文的语言美感,是事实,是呈现,而不是概括,不是结论,不用人为的“意义”去遮蔽世界的无穷。

最后,把“沙恭达罗”篡改成被委以重任的散文词言,用歌德的《题》表达对它的希望和疑惑:

假如我要把春天的花朵、秋天的果实

将那些妩媚动人、丰腴滋养的东西

将苍穹与大地,用一个字来概括

沙恭达罗啊,那就要提到你,

一切就得到了表示。

(南京师大附中;21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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