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梦境 第10期

如果有一天，你踏上了这片土地，记得停下匆忙前行的脚步，听一听风中的声音。那些流转了千年的故事，还在这里延续。

抵达西安火车站的那天，正是四月中最热的一天。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人眼晕。站前广场上挤满了来往的旅客，我抬头向天空望去，只看到一汪碧蓝。

这个开头，倒也无波无澜。一行十一人拖着行李站在一起，十分醒目，很快便有人上来招呼，住店的、旅游的、吃饭的、倒车的……不一而足。幸好下车前已经联系了预定的旅行社，过了一会儿，便见到了接站的导游。导游是名年约30的男子，姓房，讲话时略带陕甘口音。“房”这姓氏并不多见，在西安这盛唐古都遇到，却让人想起一代名相房玄龄来。房导是不是房玄龄的后代，已不可考，但一看便知是地道的陕西人。

出了火车站，旅行社的汽车便一直绕着城墙走。西安的城墙保存得很完整，近代以来历次大战的战火，真正波及到这座古城的，并不太多。她像一个穿着盛装的皇后站在高原上，静默地看着岁月流逝。时光给她的锦袍染上了灰尘，却无法夺去她深藏在心中的关于盛世的记忆。

那是一个埋藏了旷久的梦境。

碑林・文字的幸福

因为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首站的行程由原先的陕西博物馆改成了碑林和古城墙。

碑林博物馆在老城内，靠着古城墙。博物馆的面积并不大，里面除了各种各样的石碑石刻外，还有从古墓移来的文物。若是放在其他城市，必定成为首要推介的景点。但在西安这样一个拥有无数珍宝的地方，它虽是知名景点，却也并不如兵马俑、法门寺那样受人追捧。在灰色的城墙映衬下，那馆门甚至显得有些寂寥。

普通游客来这里多是走马观花，一个小时就能浏览全部展品。但若是遇到喜好书法的游客，可以足足待够三天。我们这一行人都是古好者，碑林当然成为重中之重的经典，时间再紧凑，也要把《十三经》看完，即使摸一摸石碑外面的玻璃罩，都是好的。

这十三部经书大部分刻于唐代开成年间。十年寒窗，想要将经书的奥义读透，需要反复地背诵抄写。可在书籍还不普及的年代，未必每一个书生，都能买得起书本。将经书刻在石碑上，那些买不起书的书生就可以靠着抄写石碑，摹拓碑文来获取知识。更重要的是，将经文勒之于石，也能使其留存得更久更完整。

当我站在一块石碑面前，伸出手指在玻璃上沿着文字的脉络慢慢滑动，脑海中不禁浮起一个念头：也许在千百年前，也有一个书生，曾经做过相同的动作，拂过同一个文字。

那时候，西安至洛阳一带，是中国最繁华的地区。文人墨客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用诗文歌颂这个朝代的兴盛，也叹惋她不可逆转的衰败。除了本国的读书人，还有成百上千的日本、朝鲜的留学生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求学。

碑林所在的地方原为孔庙，应是唐王朝文化最鼎盛的所在。而今只留碑文寂寂，静待后人凭吊。石碑年深日久，有不少损坏的地方，但是字迹仍然清晰。数十块碑石接连摆放在斗室中，仿佛迷宫一般，勾连起千年的时光。

城墙・当风有了生命

辗转到达城门的时候，已经接近日落时分，熔金一般的光彩流淌在宽阔的城墙上，凝重而肃穆。正好是风筝节期间，西安各处都能看到高高飞扬在天际的风筝和兜售风筝的小贩。我站在城门上，正好迎着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风，能够听到悬挂在瓮城内壁上的巨型风筝发出的“扑啦啦“的声音。

这一侧的城门保留了不少守城官兵所用的建筑，或许是前朝哪代留下来的，又或许是近代补建的，还摆放着许多古代攻城守城的工具。一切仿佛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需要用笨重的机械来推动战争的进程。

在城门上多是随意走走的游客，而沿着城墙却能看到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环城而行的人。因为已经快到了车摊停止营业的时间，我们只租了半小时的车子，嘻嘻哈哈骑了四分之一的长度，又绕了回来。城墙上的石砖起伏不平，车子骑得快了磕磕绊绊，骑得慢了歪歪斜斜。所有人都好像初学骑车的幼童一般，一边嘲笑着彼此的窘态，一边摇摇晃晃向前奔行，偶尔也会稍稍停留片刻，顺着西斜的日光望向远处。外城是喧闹的街市，内城是宁静的宅院，还有极高的大树伸到城墙上方，枝叶繁茂鲜活，给灰色的城墙添上光彩。

后来笑声逐渐静了下去，一人一车连成串子悠悠行去，拉长的影子也排成了一列，默然相随。

这一刻，青春拥有不受拘束的快乐。

雁塔・清音无边

第二日，我们去了陕西博物馆和大慈恩寺。

或者是因为在陕西博物馆中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反而印象很浅，而大慈恩寺的雁塔却使我久久不能忘怀。

当我在脑海中描摹唐朝盛景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一个人。他骑着白马，走过繁华的中原都市，穿过西域的荒凉戈壁，一直向西，历尽千难万险才到达佛祖留下真言的地方。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敢称汉僧、晋僧，在他之后，也没有人以宋僧、明僧留名于世。唐僧的故事远比《西游记》更精彩，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翻译家，留给后世的是数不清的传奇和珍贵典籍。他回国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便在这座古寺中翻译经书。

当他阅读着那些古奥艰深的天竺文字时，是否也会偶尔抬头望一望那庄肃的大雁塔，听一听铃铛轻摇发出的明澈声音呢?

威阳・阿房成空梦

行程太紧凑的旅游，算不得休闲。第三天我们出城去成阳的时候，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司机大叔神采奕奕地盯着前方的道路。

天气也不太好，一直阴着。等到下车时，竟然下起雨来。但这毕竟是中国最负盛名的历史景点，再恶劣的天气，也无法阻挡人们的热情。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一号俑坑门口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到馆内，护栏外更是围着好几层人。

人们惊讶地看着那些高大威武的兵士和他们的战马，为他们脸上肃穆的表情所震撼。如果你愿意相信，这里的每一个兵士，都有自己的故事一那个年轻人刚刚新婚，娶回了青梅竹马的少女；旁边的中年人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可以帮着母亲耕作农田了：后面的壮汉面带愁苦，家中的老母卧病在床，不知弟弟能否细心照料――那么或许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也就能够读到一个真实的秦朝。

然而陶俑并不能说话，他们无法告诉世人，自己护卫的是一位多么伟大的帝王。这位帝王做过的事情，是后代很多皇帝想都不敢去想的：吞并六国、焚书坑儒、规范文字、统一度量衡……在中国的历史上，再没有一个皇帝能够比秦始皇更有魄力，也没有一个皇帝能够比秦始皇更具争议。

历史记录了光辉灿烂的一面，也不会遗忘那些灰暗的阴影。连绵无垠，繁花似锦的阿房宫，只用一把火，就能毁得干干净净。

帝王千古事，却难逃霸业成空的噩梦。

乾陵・若无憾

从开始筹划旅行的日子，到抵达西安的第二天，我们曾经就行程进行了多次讨论。当然，必须要到的景点包括了碑林、陕西博物馆、兵马俑、法门寺，还有一个便

是乾陵。我无法想象，已经到了陕西，却没有见到无字碑，将会成为人生中多么大的遗憾。

无论后世学者对武则天的评价是贬是褒、是赞是责。这位千古女皇，已经成为中国数千年帝王史上最华美的一段乐章。贞观遗风固然值得称道，更让我心仪的是她立下无宇石碑的潇洒与自信。

最后的最后，她不是武周的女皇，而是高宗的皇后，一生相伴的妻子。

韩城・笔刀

告诉人们秦始皇故事的人，也已经长眠地下两千年了。客车一直行到黄河边上，才看到那座建有司马迁祠的山岭。通向祠堂的道路有一部分曾经是韩城通向外界的古道，近代新建的道路通畅便捷，这条山路大概已经废弃多年。后来为了开发司马迁祠，才略作打理。再往上就是村民自捐的磨盘路。走到最高处，还能看到远处八路军抗日的纪念碑。祠堂之中树木葱茏，堂后还树立着无数石碑篆刻。然而，书传千古司马迁之墓，径长却只有丈余。华夏历史星光璀璨，无数豪杰之士谱写了轰轰烈烈的故事，然而历史的书写者，却总是寂寞的。

第四日的行程，用来纪念历史本身和它的书写者。

夜火・曾经有人在这座城市相遇

我还记得初到西安时，心中仍有不安。现代化的都市有太多相似之处，一个城市的风韵总在骨子里。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如果没有良机，也许无缘觅得真相。

但是当我在麦当劳里看到一座仿真秦俑时，忽然明白，属于西安的故事，或者更朴实一些。不像杭州的温婉，需要在西湖之畔的山峦问仔细寻找，需要品着茶香才能体味。也不像上海的明朗，只在高耸的建筑中若隐若现。西安的魅力，是大街小巷中的古朴，也是树荫草丛中的随意，是数千年时光留下的痕迹。当我们走出西安，在田间野外，能够找到更多让人心动的瞬间。

因为下午很早回到了西安，晚上便出来逛街。我和好友各买了两只风筝――一个是喜洋洋的图案，一个是京剧脸谱的图案，然后到钟楼寻觅好久才买到奶糕，还找到超市选购特产。夜色逐渐深沉起来，灯火却依旧明亮。我忽然想起自己最初向往长安的原因，是一部电视剧。

如今看来略显文艺的《大明宫词》，在刚刚播映的时候，着实让我惊喜了许久。这部电视剧给我展开了一个全新的解读历史的角度――从武则天到太平公主，她们生活在一个女性化的唐朝中。那些诗一样的台词，相遇和离别，长安城里的上元灯节，大明宫前的宝马香车，开头那样的美，结局却那样的无力。

甚至等我再去读那些真正的史事时，还会感到些许遗憾。其实史书上的爱情，又有多少是真正存在的呢?

被整个王国所宠爱的公主，却无法获得完满的爱情。即便她所钟爱的人也爱着她，即便他们曾经那样接近幸福，最终也只能止步于仇恨。是权利侵蚀了人心，还是爱情本来就不该存在于幽幽的深官之中?

可是那相遇也许真的发生过，在悬挂着无数明灯的上元夜里，少女摘下一个面具，他先是诧异，然后微笑了起来。

只是她不应叫太平公主，他也不是薛绍，这样才能有个幸福结局。

阳陵・相望

西安之行的最后一站是汉阳陵，离开这里，我们便要直接前往机场。对于这座陵墓，我起初并没有抱很大的期望。若不是因为茂陵路途太过遥远，也许会有另一种选择。

阳陵其实有帝后相邻的两座陵墓。开放给游客参观的是景帝陵墓，另一座遥遥相对的陵墓则是武帝母亲王皇后的陵墓。景帝墓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游客可以直接站在玻璃罩上向脚下的陪葬坑望去。这种感觉难以言表，所有的陪葬品都保持着出土时的状态，雨水泥沙侵蚀的痕迹也一清二楚。因为只有一侧的陪葬坑被清理了出来，另一侧的陪葬坑和主墓室都没有发掘，参观完整个汉阳陵博物馆仅仅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当我们走出博物馆，绕到陵墓另一侧去参观碑石的时候，我不经意地回望不远处的皇后陵墓，心中忽然一动。

王皇后在成为景帝的妃子之前曾经为金氏妇，关于她入宫的原因有很多种说法。这个懂得审时度势，联合馆陶公主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帝位的女子，此时一个人沉睡在那座陵墓中，与丈夫遥遥相望，是会觉得欣慰，还是怅然昵?

五天的时间，走了很多的地方，听了很多的传说。回程的飞机上一直昏昏沉沉，似乎做了很多的梦，醒来却全无记忆。

有些故事，永远只能留在西安。

后记：

开始想要写这篇游记的时候，还不到四月，西安只是悬在日历上的一个行程，，等到它真正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已经是霜叶纷落的时节了，本来若是砍去一部分字数，可以早一些发出来，但我终究舍不得那些带着光影的文字，敞帚自珍，总是希望每一篇文章都能够以更加圆满的样子出现。

四月到十月，在这半年多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这篇游记虽然只有四千余字，然而写下开头时的心情，和现在落笔结尾的感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想要大书特书的乾陵，最终只得二百余字，而激荡起我无数遐思的法门寺也仅仅在某节中提了下名字。文章最后要交稿的时候，竟然连笔记本电脑挂掉这样的事情都遇到了，也算是命运多舛。

也许是久不写散文的缘故，文字略显生涩。在我，总是希望笔下的文字，能够让读到的人觉得温暖，觉得开心。就像我在《新作文》的十年纪念文章中所写的一样：文字与人分享之后，才是有生命的。或喜或怒，或笑或哭，都是真心。

十分感谢临杰，允许我任性一次，更要谢谢大家，看惯了轻松的漫评，再来读这样的文字，大概总会有些不适的，下期一定奉上漫评，开胃亦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