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为了爱,施予爱

时间:2022-10-04 02:27:49

风暴渐渐平静的时候,是平静地认识一个人的最好时机:风暴中心的人已出离了漩涡,而制造风暴的人已去往另一片海域。

我说的是余秀华。

曾有很著名的诗人说,谁说余秀华的诗好,谁就是他的敌人。这不像是诗人说的话;潜伏在“敌人”用词里的“斗争哲学”对诗歌的伤害,看来并没有随着斗争时代的终止而结束。

余秀华的两本热销40多万册的诗集中,位于第一首的都是《我爱你》。她的诗,可以用其中的四个字来概括:“人间情事”。而她对此的基本态度是三个字:“我爱你”。这“人间情事”出现在诗里并且是被诗所唤醒的;在现实中,它们“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是惊恐不安的。在诗里,在想象的世界里,春天的意味对于你和我是一样的;但在现实世界里,你与我的区别就是稻子与稗子的区别。对农人来讲,它们之间的区别是如此显赫――稗子长着一副稻子的模样简直是稗子的莫大罪过。一棵必将被刈除的稗子对稻子的依恋,并且希望能够长久,就是诗人对这个美好春天的最大梦想;这个梦想对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种罪过。余秀华的诗,基本上是从这样一种视野出发的。这是她非常独特的地方。

《我爱你》是首爱情诗。在余秀华的诗中,爱情诗占了很大的篇幅和分量,也引发了很多的关注。我并不想说这是因为余秀华是女性,也不认为她本人对爱情诗的钟爱,映射着她现实生活中爱情的缺席。后一种关于诗是诗人“心理代偿”的分析模式,只能解释诗的发生,并不能说明诗在发生之后的分蘖、扬花和结实。我更倾向于把它们看作是她所书写的“人间情事”中非常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的爱情诗中体现的是诗人对人间的爱,对现实的爱。诗人如此热衷于书写爱情,是因为她明白,作为肉体的人,我们都只能是短暂的、残缺的――这是稗子和稻子唯一拥有的相同质素。而诗人与其他人的不同仅仅在于,她明白“在白色的纸张上,人们能达到更高层次的抒情,远胜过在卧室的床单上。”(布罗茨基《第二自我》)试图把诗与现实中的人或事对应起来的读者,是只有靠猎奇才能捱过庸常生活的人;他们爱的不是诗,是他们自己。

《我爱你》中比肩而立、渴望相爱而只能拥有“白色的纸张上”的爱的稗子与稻子这一对意象,是余秀华的独特发明,也是当代中国爱情诗的一次独特发现。我们都还记得舒婷的名篇《致橡树》,记得那里面作为理想的、近乎完美的男女爱情象征的两棵树:比肩而立、彼此抚摸与倾诉的橡树与木棉树。这是两首完全不一样的诗,但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只能称之为诗歌语言艺术的奇迹。文学史通常把《致橡树》看作新时期诗歌中女性意识觉醒的标志,它也被认为是一篇关于“伟大的爱情”的宣言。不过,它并不像有些批评家分析的,是要求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女性主义精神的张扬或呐喊;相反,它暴露出舒婷是一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是男权中心文化浸染的诗人:没有什么比把男女两性“自然而然”地定位在伟岸挺拔的橡树和柔情万种的木棉上,更能说明这一点。

我并不想说余秀华的诗是对舒婷的诗的某种转换或者替代,因为正像《致橡树》中说的,每个人都应该立足于脚下的“坚实的土地”,每位诗人也都是从这里出发,去观察和体验现实人生。但是,在如此相似的诗歌结构中所出现的两对意象,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差异:“相触在云里”的橡树与木棉,在一位年轻的新秀手中,降低或者矮化为稻子与稗子;两性之间的误解依然存在,但发自女性的激烈的、声震云霄的呐喊,让位于另一位女性的“提心吊胆”,一种惶恐不安的低声细语。

我欣赏舒婷诗里的只有那个特定时代才有的理想主义精神,以及对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理想的坚忍追求。同样,如果我觉得余秀华的诗更为贴近大地,那是因为今天的现实已不是昨日的现实;今天的诗歌似乎也不再有昨天那个时代的豪迈、激昂、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更多的是惶恐――对稻子的守护者们以不言自明的“正当理由”轻易除掉稗子们的惶恐。

多年来围绕诗歌展开的种种言说仿佛证明着这样一件事:诗歌没有自诩为真理,却在事后一再被证实为真理,包括舒婷诗中“伟大的爱情”的理想仍然会在现实中灰飞烟灭;也包括,面对余秀华的诗,以毋庸置疑的“正当理由”必置稗子于死地的那些聒噪。

如果让我提出一种判断好诗的标准,那就是,说出你能施予爱、给予爱的那一部分,而不是你只想被人爱的那一部分,也不是你只爱自己的那一部分。

魏天无,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研究员。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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