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银具店

时间:2022-10-03 07:34:24

松树林的老阿妈在湖边开了间银具店,一间不大的木制店面。

店面以前是用来卖早餐的。所以门口的柱子上油乎乎的,被糊上了一层黄黑的厚油渍。老阿妈在柱子边吊了一盆兰花。白色的兰花低垂下黄色的细枝儿,刚好遮住油乎乎的黑渍。

住在松树林的时候,除了小松鼠,老阿妈没有其他可以造访的朋友,她只好每天在小木屋里,不停地制着银器。银器的制作方法是老阿妈的阿妈教给她的。老老阿妈不会写字,只能一点儿一点儿说给老阿妈听。老阿妈喜欢像星星一样亮闪闪的银器,银器制得也极其精美。链子上的海棠花能吸引住翩飞的蝴蝶;镯子上的小鱼,仿佛摆摆尾巴就能游进蓝幽幽的海里。

松果缀满枝头的时候,老阿妈搬家了。银器已经制了这么多,万一谁刚好缺一只可心的小饰件呢,或者有谁想制个新奇的玩意儿呢?松树林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弯弯的红色山路绵延得看不到头。万一有人走在山路上摔了个跤呢。于是老阿妈搬到湖边镇。

老阿妈坐在银具店的玻璃柜台后面,刚吃完香喷喷的玉米粥。 “再多加点儿糖就好了。”老阿妈摸摸暖暖的胃,抬起手,一下一下开心地敲打起银手镯。

“有人在吗?”

老阿妈埋头在银手镯里,正专心地敲打着。银具店外传来的声音,转着弯撞在了小铁锤上。老阿妈从玻璃柜台后露出头。

店门口,夕阳黄澄澄的余晖下,站着个瘦瘦小小的人儿。瘦小的人儿逆着夕阳的光,像黑黑的倒影一样看不清楚样子。只是嵌在脸上的圆眼睛和头顶上的银发,亮闪闪的,反射着太阳的橙光。

老阿妈一惊,手里的银镯子“咣当”掉到了玻璃台子上。

银具店里,顺着打开的小木门,橙色的夕阳铺成了一条小路。小小的人儿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在夕阳铺好的橙色小路上。“老阿妈,”和玻璃台子一般高的小人儿走过来,“可以请您帮我做一套银首饰吗?请做整整一套。项链、发钗、手镯,哦,还有戒指。”小人儿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湖里泛起的水花一样。

照在玻璃台子上的橙光被小人儿银色的脑袋尖挡住了,变成了一片小小的月牙。老阿妈伸长了脖子,往柜台外望。小小的人儿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是做什么用的呢?老阿妈想,这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时,才会差家人来细细做上一套的呀。

老阿妈偷偷看了小人儿一眼。小人儿的头发和眼睛一样明亮。

“要做什么样的呢?”老阿妈的银具店里可没有做不出来的银具。老阿妈的银具店从不会让客人的眼里灭掉幸福的星光。

“啊,请做海水的图案吧。有温柔的海浪和海风的味道。”小人儿高兴地咧开嘴角,白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像是松树林里总能看到的月亮。

老阿妈有点儿犯难了。海浪倒还好,可是海风是什么味道的呢?老阿妈没有见过大海,连大海的声音都没有听过。

“银子请用这袋子里的吧。”小人儿提起一只棕色的麻布袋放到玻璃台子上。麻布袋口一打开,就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无数银色的“星光”。耀眼的银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银具店,照得柜台里的银镯子也闪出明亮的白光,照得小小的银具店像白昼一样。老阿妈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在明亮的银光中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银球。圆圆的银球,像是天边挂着的月亮。

“请您尽管用。”小人儿递过布袋,深深鞠了个躬,“麻烦您了。”

老阿妈接到银子,迫不及待地打制起来。多么漂亮的银子啊。这可不是在人类的世界里可以见得到的啊。圆圆的银子温顺地顺着老阿妈的小铁锤变成一个个长条。银子的光一朵一朵落在老阿妈幸福的笑脸上。

夜深了,三棱草收起了叶子,花菱草裹起了花瓣。只有老阿妈银具店的窗口,还透出像月光一样温柔的银光。直到所有的蝈蝈都停止了鸣叫,老阿妈才从银光中抬起头。

老阿妈看着桌子上摆满的银器,刚刚打好的银器还微微地有点儿发热呢。钗子是黄昏的海边,翻滚的波浪用力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项链是正午平静的海水,安静的海水悠然地反射着片片钻石似的白光,轻轻一弯,细细的链子便像是真正的海水一般,就要流进手掌心里来了;手镯是海底里的一串鱼,比目鱼、小丑鱼、孔雀鱼、珍珠鱼,交错着争抢着想要游去看什么热闹;戒指倒只简单地做成一朵珊瑚的模样,可在灯光下一转,珊瑚的缝隙里竟射出七彩的光。

老阿妈满足地看着桌子上铺满的银饰。这样式可都是老阿妈从电视机里看来的,做得一点儿也不差。可是,老阿妈忧愁地低下眼:海风是什么味道?

地上散落着打碎的细小银片,亮亮的像天边的星子。多美啊,老阿妈叹了口气,细小的银碎片该是比城里的霓虹灯都明亮吧。

春天的风轻悠悠地吹皱了宝蓝色的湖水,湖水边的老柳树绽出了新的绿枝儿,早归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坐在柳条弯着的枝头。

老阿妈每一天都坐在玻璃柜台前发愁。

“请问,我要的银饰做好了吗?”

太阳刚刚拖着长尾巴,准备躲进墨绿色深山里的时候,小小的银具店门口,立着两个星期不见的小人儿。

老阿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来看看吧。”

玻璃台子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银色的发钗、项链、镯子和戒指,铺散在黑色天鹅绒布面上,像是夏夜清爽的星空,又像是深秋浩瀚的海底。夕阳橙色的光束掠过薄纱窗,轻轻拥抱桌面上的银饰。一闪一闪的银饰,像刚刚诞生的婴儿,包裹在一片温柔的橙光和银光之中。

老阿妈紧张地在深蓝色的围裙兜里握住手。

“太美了。”小人儿看向桌面,眼睛里闪出亮闪闪的光。

“可是,”老阿妈的心里“咚咚咚”跳着歉意,“还缺了海风的味道。”老阿妈黑黑的手指头不停地在玻璃柜子上摩挲:“我……我不知道海风是个什么味道。”

“是这样啊。”小人儿的脸依旧逆着光,只是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新柳一样,“那真是难为您了。您已经做得足够美丽了。要不,方便的话,您同我一起去趟海边吧。这个时候一定会有海风的。我也正准备去看我的新娘呢。”

啊?老阿妈的心“咚”的一响,沉得像是掉落谷底的木瓜一样。果然是新娘子啊。老阿妈的心尖像是爬上了一群蚂蚁,酸酸软软的,又高兴又有点忧伤。

“可,天快要黑了。我得在月亮爬上枝头前,给月见草浇上新鲜的泉水。”老阿妈看着窗子下的月见草,忧心的眼底泛起了泪光。

“没关系,我们会赶在月亮爬上枝头前回来的。不,月亮一露出湖面,不等它把湖水染成银色,我们就能回来。”小人儿的声音甜丝丝的,甜蜜得像是老阿妈小时候吃过的波板糖。

老阿妈的心“咚咚咚”地响,像是寺庙里的晨鼓。

老阿妈的脖子不受控制地微微点了两下。

“那请牵住我的手吧。”

小人儿的声音里有甜丝丝的笑。小人儿的手清凉得像是秋天的风一样。

“请紧紧抓牢啊。”

老阿妈身体一轻。

“呼”,夕阳送来的暖风,瞬间吹乱了老阿妈的发髻。

金色的云朵镶嵌上一层橙红色的细边。远处白色的山峰遮住了太阳渐渐暗淡的光。夕阳下的树林,柔柔地散着黄色、橙色的光芒,树叶已隐蔽在了朦朦胧胧的黑色中。

飞起来了?老阿妈紧紧抓住小人儿的手,“咚咚咚”闹个不停的心,竟然一点一点安静了下来。老阿妈试着摆了摆右腿,轻触到了缓缓飘动的白云。微凉的白云在脚下散成几片,又慢悠悠地合上。

老阿妈微微弯起了眼角。

这是老阿妈曾经做过的梦啊!在老阿妈还和老老阿妈一起住在松树林房子里的时候。

只是,老老阿妈离开了以后,老阿妈有多长时间没有做过梦了呢?老阿妈的年纪太大,想不起来了。老阿妈只记得,松树林里太冷,可容不下一个热闹的梦了。

“到了呢。”小人儿的声音又甜又温柔。这个声音,老阿妈曾经也听到过。是在哪里听过呢?

老阿妈想,是每一次送走小松鼠时的声音吗?是送走银具上的每一朵星光时的声音?不,老阿妈突然想起,那是小时候,在松树林里迷路的时候,在家门口一直一直守候着的老老阿妈的声音啊。那时候,老老阿妈说了什么呢?

夕阳的风暖暖的,可是,老阿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个时候,是有流泪吧?老老阿妈咸咸的泪水滴到了老阿妈的脸颊,又顺着低垂下来的脸,流淌进了老阿妈的嘴里。那个味道是苦涩的啊。可是,为什么听到小人儿甜甜的声音,却又想到它了呢?

老阿妈向下探出头。金色的云朵顺着风变成了白云丝。云朵丝下,隐隐约约的是一片深蓝色的水。深蓝色的水边连着一片金灿灿的绵长沙滩。

老阿妈伸长了脖子。深蓝色的水看不见尽头,向远方铺展。

水的深处,安静地挂着半片夕阳。

不安静的水面,时不时拍打出几朵橙色的浪花,一闪,又包裹在夕阳的柔光中了。

云朵掠过老阿妈的脸颊,又一点一点升到了老阿妈的头顶上。深蓝色的水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能看见水下游荡着的几尾小鱼。小鱼扇形的鳞片幽幽地印着浅蓝色的水光,尾巴轻轻一摆,一转眼,又消失在红色珊瑚群里了。

老阿妈的心被鱼儿摇摆得柔软了。

松树林里只有高高矮矮的安静的松林,湖边也只有冰冷的芦苇和看不见底的深蓝湖水。

可这里,是热闹的,是温暖的啊。

老阿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明明夕阳下的水边是这么的安静,但是……老阿妈觉得脚底一暖。一低头,金色的沙滩已经温柔地包裹住了老阿妈的脚指头。一只透明的小螃蟹从老阿妈的脚背上路过,转身又钻进了小洞。老阿妈的心被小螃蟹挠得暖洋洋的痒。

老阿妈把眼睛闭上。

啊,这争先恐后涌过来的温温润润、咸咸的、香香的、涩涩的、暖暖的,就是海风的味道?

老阿妈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热。

“快请来看看吧。”

老阿妈把眼睛睁开。小人儿在温润的海风中,在橙色的海水边温柔地招着手。那明亮的眼睛里,那银色的发丝上,都跳跃着暖暖的橙色光芒。

老阿妈顺着小人儿的手指头看去。

透明的海水下面,正摇曳着一条细细长长的海带,一条依偎在黑色石块旁的褐红色海带。海带的裙边,正随着海水温柔地招摇。太阳光橙色的碎片像星光,一片一片铺洒在它的身上。

“这是我的新娘。”小人儿的声音软得像花心中的蜜糖,“我想要把它接回湖边。看她那美丽的红褐色,多温暖的颜色啊。”

老阿妈的心又“咚咚咚”地呼啸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老阿妈只顾着紧紧地抓住深蓝色的围裙边,连脚边又跑过一只透明的小沙蟹都没有注意到。

果然是这样的啊。

果然是湖水里住着的神啊。

老阿妈连嗓子也跟着“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老阿妈搬到湖边的第一天就听说了。这是湖边镇所有居民都知道的故事呢。

湖边镇的湖水里住着一个神,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神。传说中,他有着像湖水一样干净碧蓝的眼睛,有着像水光一样耀眼的银色头发。

因为湖水里住着这样一个美丽的神,所以湖边镇的湖水格外甘甜,格外碧蓝又深沉。

湖水中的神可是不能娶新娘子的啊。隔壁缺了牙齿的阿妈趴在老阿妈耳边这样说过。

为什么呢?

哎呀呀,娶了新娘子的神就没有孤独的眼睛啦,那湖水可就不甜了啊。缺了牙齿的阿妈刚一张口,带出了一阵风,吹得老阿妈眼睛疼。

哎呀呀呀,那干净的碧蓝色,原来是孤独的颜色啊。

可是,那……老阿妈说不出话,只能安静地坐在银具店的阳光里。

可是,那样,湖水太冷了啊。

松树林里也太冷了啊。

老阿妈握着蓝布围裙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裙角皱皱巴巴地堆着金色的沙。

小人儿蹲在水边,暖暖的橙光挂在他弯着的眼角上。

“我的新娘总是这样温柔地看着我,听着我说话,晃动着她红色的秀发,温柔得像是傍晚的彩霞。”小人儿低下了头,“我在湖水里待得太久了。蓝色的湖水寂静地从我的左耳穿到我的右耳,冰冷地钻进我的脑,钻进我的胃,钻进我的心脏。鱼儿听不到我说话,青蛙听不到我的呼叫,连路过的风都似乎看不见我的身影。但是,”小人儿抬起头,向着老阿妈咧开了嘴角,“新娘子来了以后,肯定就不一样了。湖水会不会变成和她长发一样温暖的红色呢?咯咯咯。”小人儿开心地捂住脸颊,亮闪闪的眼眸认真地看向老阿妈:“她一定会喜欢您做的银饰。一定的,一定的。”

老阿妈使劲儿拉弯嘴角,向小人儿投去一个微笑:“还差裙子,就全部准备好了。”

老阿妈靠在玻璃柜台上,呆呆地望着门口的兰花。

枝头,几朵兰花已经啪嗒啪嗒地冒出几粒白色的小芽。

老阿妈叹了口气。

盒子里的银碎片闪出微微的银光。

太阳起了又落了,鸟儿来了又去了。可银具店的老阿妈却坐在玻璃柜子旁,一动也未动。

老阿妈抬着头,望着头顶开着的小小天窗。

深蓝色的夜空,一点一点蹦出几颗星子。

那一闪一闪的碎星子,亮得像是老阿妈最爱的银具一样。

老阿妈望着,望着。

遥远的星光连成了星河,温柔地往老阿妈的眼里流淌。

朦胧的星光温柔得像是老老阿妈笑着露出的牙齿,更像海边小人儿眼里闪耀出的光亮。

老阿妈的眼眶热了。

镇子上偶尔传来的喧闹声陪伴着小铁锤孤单的叮咚声。

小人儿到银具店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山后。

一只黄漆大木箱端端正正地摆在紧闭着的店门口,上面拴着巨大的红色蝴蝶结。蝴蝶结上插着一支美丽的、含苞待放的兰花。木箱上画着摇摆的几尾鱼,还有鱼群中微微摇荡的海草。

只是,不见了银具店里的老阿妈。

小人儿叹了口气,失望又难过地向漆黑的银具店里望。

湖水边,已经围满了镇上的人。

他们跪在地上,大声地祈求,大声地哭泣。

银具店旁,祈求的声音乘着风飘到了兰花苞上。兰花苞孤独地在细枝上一摆一摇。

“你在这里啊!”

小人儿抬起头。

“你的头发真的像兰花一样。”一个小男孩从木墙后探出头,昂起头望向小人儿,又矮下身子盯住兰花苞,“啊,你知道吗?”男孩扬起脸看向小人儿,“镇子上的人都说,如果孤独的兰花开放了,就一定会有幸福的事发生。”

湖边的人们已经慢慢从湖边移到了银具店。

巨大的嗡鸣声破开树叶、破开云朵,直直地向着银具店碾压过来。

银具店前的小人儿惊慌地后退,却不小心撞翻了黄漆大木箱。

明亮的银光从箱子里流淌出来。

第一层流出发钗和项链,第二层掉出了手链和戒指。

木箱的底层竟然摔出一条银白色的裙子,用碎银片缝制的新娘裙。

银子的光,变成湖水铺洒在银具店前,挡住了“湖水”外人们的脚步。

夕阳下,银光变得一片橙红,像是小人儿第一次踏进银具店时的“小路”。橙色的银光,飘散出海风的味道。

暖暖的、咸咸的、涩涩的、香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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