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湾村脱贫攻坚记

时间:2022-10-02 07:09:45

骆驼湾村脱贫攻坚记

“不要把车窗摇下来,外面灰大得很。”汽车经过阜平县城时,在207国道跑了半辈子的老客车司机这样提醒第一次造访这里的乘客。

地处太行山中段的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位于晋冀交界,虽仅有一山之隔,景象却有天壤之别。西麓是大陆佛教风景名胜五台山,一年到头香客不断;东麓阜平县则被列入燕山-太行山连片特困区,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

保阜高速公路上满是往返五台山的游客,207国道才是阜平当地人联通外界的通道。特别是偏远村镇的村民们,进县城办事必须依靠此路。但这条路上真正的主角是大型运煤卡车,作为晋煤东运的主干道,运煤卡车几乎排满国道。每到颠簸或转弯处,就会扬起漫天煤灰。搭载村民往返的班车司机,早已练就一手左冲右闪的“高超车技”,在这条双向两车道的公路上见缝插针地超车。

位于这条国道河北段最西端深山区内的骆驼湾村,是这片特困区中的特困村。2012年12月30日,履新中共中央总书记仅一个半月的,将阜平县作为“访贫”首站,走访了骆驼湾村和顾家台村两个贫困山区的典型代表村。

“窥一斑知全豹,到这里就是要了解我国的真实贫困状态。如果能看到真贫,从北京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就值了。”如此评价此次考察。

新任总书记专程进山去看“穷”在当天即成为全国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也令骆驼湾村一夜之间从太行山深处默默无名的特困村变成全国瞩目的脱贫攻坚试点,在总书记考察后的长达半年的时间内,来自全国各地的爱心和关怀如风暴般席卷而至。从阜平县到保定市再到河北省,更是高度重视,拟定一系列的脱贫计划。

2015年4月,《凤凰周刊》记者特地启程前往阜平县采访,观察骆驼湾在这场扶贫攻坚战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突如其来的慈善热潮

每天早晨跟着日出起床,先准备出一天的主食――把用玉米面和野菜捏成的团子和土豆一起(火靠)上,然后喂院子里的一头猪、几只鸡,再去半山坡上那几亩种着土豆和玉米的自家田地里拾掇拾掇。周末的时候,已经在县城安家的一儿三女可能会轮流带着孙子孙女回来看看,不过一般都是当天来当天回。等天色全部暗下来的时候,就上床睡觉……

时间倒回到两年半前,时年69岁的河北阜平县骆驼湾村村民唐荣斌曾以为,自己和老伴顾保青会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样的生活,直至走完一生。然而,就在一夜之间,他的家乡突然成为全国瞩目的脱贫攻坚试点。

正如的“窥豹”说,骆驼湾村可谓大陆贫困山区的典型代表。恶劣的自然条件从进村的道路两侧就能感受到。山区田地少,且大部分都是位于半山坡的旱地,播种机、收割机开不上去,甚至连引水上山的渠道都没有,所以耕作仍要依靠原始的手工劳作。虽然是盛夏正午,仍可以看到上了岁数的农民弓着腰在山坡上的农田里除杂草。

因为土地贫瘠,所以村民们大部分只能种些玉米和土豆,一年一收,主要供自家人食用。也有人尝试种植大枣、核桃,但大部分产量不高。

记者从保定向西的一路上发现,保定市至阜平县之间浅山区的山头上,防火护林的标语随处可见,但是因为过去长期的过度开发,大部分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并没有多少树林可护。而从阜平县城继续向西到龙泉关镇的深山区,反而植被茂密,甚至有溪流瀑布。这也从侧面反映出骆驼湾村一带一直欠缺开发的实情。

当地人认为,地理位置过于偏僻,令村子与外界严重缺乏联通,也没有项目愿意进入,是村子欠缺开发的主要原因之一。

村民告诉记者,骆驼湾村原本是一个行政村,下属9个自然村,因为贫困和落后,年轻人纷纷打工出走。现在,骆驼湾仅剩下2个自然村,共245户人家,其中190户都是低保户,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幼童。

《凤凰周刊》记者见到村民唐荣斌时,他的老伴顾保青在准备午饭,主食是一早就做好的土豆和玉米面野菜团子,配菜是加了很多酱油、颜色深得发黑的萝卜汤和炒豆芽。看到记者到来,她特意从柜子抽屉里掏出两个鸡蛋来炒,房间里一下子腾起了呛人的油烟味。

“尝尝吧,也吃过我烤的土豆呢。”顾保青热情地说。和两年半前到来时一样,唐荣斌夫妇仍然住在那栋破旧的土坯房里,不同的是,屋子东头桌子上多了一台32寸的国产平板彩电,西侧床边墙上添了几幅中共领导人的宣传画。最大的两幅分别是窗边的七常委头像,以及床头的、夫妇出访合影。

2012年12月30日,走进这个屋子,和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唐荣斌夫妇握了手,然后盘腿坐在炕上聊起家常,问粮食够不够吃、过冬的棉被有没有、看病困不困难。

当天晚上,唐荣斌第一次从电视里看到了自己。他以为,新闻联播一结束,事情将就此打住。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从第二天开始,看望和慰问的人群几乎踏破了他家的门槛。有的人询问唐荣斌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有的人进门就给唐荣斌夫妇手里塞钱,好心人送来的米面让两人吃了大半年,一位自称从吉林赶过来的男子,更是直接把一台32寸的平板电视撂在他家桌子上。

唐荣斌至今还记得,最初的半个月,每天都有访客在门口排着队,一拨人刚走出去,下一拨人就立刻进来,先由村干部简单介绍,然后送东西、握手、寒暄、合影。再之后的几个月,则是隔三岔五有人过来探望。直到半年以后,热情的人群才减少。

村委会更是热闹。时任村支书的顾润金回忆,离开后,村里开始接待各式各样的来访者,包括各级政府部门工作人员、部队领导、社会组织、企业领导、开发商、农林专家、文艺演出队、志愿者、热心人士等。

据负责登记接收钱物的村干部统计,仅一周时间,村委会便累计收到捐款近20万元。另有大量的米、面、油、毛毯、羽绒服、棉被等生活用品,以及笔、本、图书等学习用品。2013年,每位村民平摊到了700元善款。

来考察和洽谈合作项目的企业、开发商也排起长长的队伍,村干部经常一天要带着好几拨人参观。

直到2013年下半年,这股爱心热潮才随着人群的消散退去。据龙泉关镇的工作人员透露,来这里的企业,考察的多,确定合作的少,很多都是热闹一阵,就没了下文。

“输血”易,“造血”难

“这是你家的面。”就在午饭快要准备好的时候,唐荣斌家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身材清瘦、大嗓门的壮年男子扛着一袋面粉,径直走到唐家存放粮食的柜子前卸下来,一看就是非常熟悉这里的情况。

男子名叫任二红,是骆驼湾村党支部委员,也是《凤凰周刊》记者在村子里采访时所遇到的除村支书和村长外唯一一位壮年村民。

几年前,任二红曾经在北京城南一家家具城内做散热器生意,近来母亲身体不好,才回村照顾。村党委见状,立刻将这位难得的“壮劳力”吸收成为组织里唯一的委员。

“家家户户都没有年轻人,能帮就帮一把喽。”任二红说。作为村支部成员,他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帮着腿脚不便的村民送粮送菜、打扫院子。这位村民眼中“见过些世面的后生”认为,爱心热潮只是一阵风,单纯靠捐款捐物的“输血”不可能真正解决村子的实际问题,怎么能让村子拥有自己“造血”的能力,才是检验脱贫成果的标准。

“以前进村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变柏油路啦。”任二红说。总书记到访后的两年多来,村子里最大、最实际的变化是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得到了改进。2013年,驻河北的38集团军战士来到这里,给村子铺出一条柏油路,之后还在路边陆续立起了多个靠太阳能发电的路灯。去年,骆驼湾还完成了自来水管改造,每户人家都能用上自来水。

“有路,车、人和物资才能进来;有水,才能改造农田。”任二红说。在他看来,这些是实现“造血”功能的基础条件。

任二红所说的农田改造,指的是村子里发展农业经济的新举措。2015年初,村子里辟出了两块共100亩面积的耕地,作为苹果种植基地。“省里的农业专家说我们这里海拔适合种苹果,口味和产量都会不错,应该不愁销路。”任二红说。

新任骆驼湾村党支部书记陈国进也认为,苹果种植园应该是未来改变村民收入的重点项目之一。陈国进原本是骆驼湾村所属的龙泉关镇林厂的厂长。因为镇里研究后认为,骆驼湾村若要脱贫,必须依靠山林资源,而陈国进懂林业,所以就派他来兼职,从2015年2月起,接替退下来的老支书。

站在山头上,陈国进指着一片片插在土地上的纤细枝木说,“这是今年开春后,村合作社在省农科院派来的专家指导下种的苹果树苗,预计三年后有收成。”

“种植园的土地是经过流转来的。”陈国进说,土地流转,村民可获补贴800元每亩,按照计划,等三年后销售苹果有了收益,村民还可获得20%的分红。

按照陈国进的计划,苹果种植基地还要深入开发,未来计划在苹果树下种植柴胡、黄金茶等中药材。为此,村里已经在地势较高处修建了蓄水池,方便引水灌溉。将来还要打井,并开辟出更多的地种苹果。另外,村后山还有一片核桃林,但是因为地势偏僻,没有路,施肥和灌溉困难,产量很低。陈国进计划将通往核桃林的路铺平,把水电都通上去,提高产量。

不过,在陈国进看来,发展传统农业顶多可以脱贫,想要致富,从根本上改变村民的生活水平,还是要引进新产业、发展服务业。俗话说“靠山吃山”,最佳途径就是发展旅游业。前些年,邻近的天生桥镇开发了“天生桥瀑布”旅游景点,每逢节假日便游客爆满,着实给村子带来不少收益。骆驼湾村不远处的辽道背,同样风景秀丽,植被保护得好,虽一直未被开发,也经常有“驴友”慕名而来。村镇领导都觉得,如果就势开发成旅游小镇,一定能为村子带来不小的收益。

“2014年天津泰达曾经派人过来考察过几次,说是有意开发。”任二红说,村民们对此充满期待。

陈国进等村干部都希望,能够拉到好项目“吸引年轻人回来”。龙泉关镇主管扶贫工作的马吉军也表示,今年,阜平县被列入金融改革试点县,将开展惠农担保贷款、惠农保险业务,可以一定程度地解决村子在以往发展中因为缺少担保而难以从银行贷到款的困难,弥补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

陈国进还告诉《凤凰周刊》,为了配合旅游开发,今年村里计划给所有村户的院落进行整修,方便开展农家乐。记者看到,很多院子已经修整好,有的铺了石砖,有的抹了水泥,每户院子都留出一片空地种植花草。至于费用,“一部分由村里统筹,一部分由村民承担。”

唐荣斌家前后邻居的院子都已改造完成,只有他家还没动。陈国进告诉记者,迟迟不动是因为考虑到,“毕竟是总书记考察过的地方,修成什么样要慎重。如果修得不好,影响也不好。”

低调而艰难:注定长期的脱贫攻坚

“谢谢你们的关心,但是领导交代,真的不能接受采访。”面对特意登门拜访的《凤凰周刊》记者,阜平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工作人员面露难色。

从2015年4月起,记者多次致电、发邮件、传真,甚至亲自登门,希望就骆驼湾村乃至整个阜平县正在进行的脱贫攻坚战采访阜平县委、县政府,但均被婉拒。

一位接近县委县政府的人士告诉记者,两年来,县里一直对媒体保持低调,因为总书记考察后,更高层级的(省里的)领导曾经嘱咐,现在全国都看着这里,你们一定要低调,多做事、少说话,等有了成绩再宣传也不迟。

总书记的到访,让骆驼湾村和阜平县一夜之间获得全国性的关注,大家都希望看到这个贫困地区的典型能够早日脱贫致富。但贫困既然是长期形成的,也不可能在短期之内轻易消除。对此,阜平县官方有着清醒的认识。

作为部级贫困县,阜平县一直位于河北省一百三十余个县市经济排名的倒数十名之内,有很多个骆驼湾一样困穷的村子。“造血”功能的实现不可能一蹴而就。

《凤凰周刊》记者从多位阜平县本地人口中了解到,阜平县为了脱贫一直在努力和尝试,但是地理位置等条件先天不足,决定了找出有效的“出路”实在艰难。

前些年,看到毗邻的山西省发展煤炭业,县里也计划利用晋煤东运的道路之便,将阜平打造成煤炭中转站,开办过煤炭营销园,也开发过煤矿、建过钢铁厂,但是这几年,煤炭行业不景气,所以效益并不理想,加之开矿涉及土地使用权、还会产生污染,所以引发诸多矛盾纠纷,很多小厂子逐渐被关停。现在,县里将生态旅游作为主力发展方向,更是注重环境保护,禁止矿产开发。

如今,阜平县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外部支持,这将为当地注定长期持续的扶贫攻坚战役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

2013年,国务院扶贫办会同17个国家部、委、办、局,成立“燕山―太行山片区阜平试点”协调小组,负责协调推进阜平县扶贫攻坚工作。同年7月,国家旅游局还正式授予阜平县为国家旅游扶贫试验区。

交通部、财政部、农业部、国家林业总局、国家气象局、国家文物局等部委,也在政策和资金上都给予支持。据大陆媒体报道,仅2013年一年,阜平县获得专项资金就高达12.61亿元,是当地年财政收入(2.38亿元)的数倍。

当然,来自北京的重视也让省、市、县、乡各级政府承受了不小压力。河北省专门针对阜平成立了扶贫攻坚领导小组和阜平扶贫攻坚指挥部,由省委副书记任组长,保定市市长任指挥长。河北省委、保定市委还决定派出驻村工作组对阜平进行为期三年的帮扶。

“不光村民着急,干部们更急呢!谁不想尽快看到实实在在的成绩呢?”上述阜平县委人士说。对阜平官方来说,最显眼的一个担忧是,两年多来,县里做了不少工作,但是很多项目比如基础设施建设,都需要一段时间之后才能见到成效。

虽然面对媒体不愿多说,但是记者还是在阜平县政府的官方网站上发现了一些阜平县取得的成绩和面对的困难。

2015年4月18日阜平县第十六届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代县长刘靖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将2014年称作阜平扶贫攻坚纵深推进、卓有成效的一年。“全县坚持脱贫与建小康两步并作一步走。但是当前全县经济社会发展中还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不足和问题需要解决,如立县产业项目少,园区承载能力弱,富民产业规模小、效益低等。”焦虑与难处显而易见。

报告还将2015年定位为阜平实现“三年大见成效”目标,转入“五年稳定脱贫”阶段的关键之年。

“若不尽快脱贫,年轻人都走光,再过几年,骆驼湾也会像其他村子一样,慢慢自然消亡了。”一位骆驼湾村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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