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迷老豆的幸福

时间:2022-10-02 12:22:20

我初中毕业时,老豆喜欢逛潘家园。我备战高考时,老豆依旧喜欢逛潘家园。我为第一场恋爱伤筋动骨时,老豆还在逛潘家园。

行业内的人都知道老豆财迷,有不少好物件。老豆的东西都在一个屋子里。

那是个黄昏,老豆不知道从哪里喝了酒回来,对正在石头台子上写作业的我说:“你过来,舅爷让你开开眼。”然后他就把我领进了那间屋子。我看不懂那些古朴的桌椅,不知道青花的珍贵,却对角落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珠子产生了兴趣。

他挑来挑去,挑了一件最小的,我以为他要送我,没想到他拿着在我面前比画了半天,给我讲这个珠子的来历,然后,又小心地把它收了回去。

关于老豆的故事,胡同里流传最经典的就是他收的那张明代屏风,10年前就有人看上了,出价60万——这在当时可以买下胡同里两个四合院,可是老豆拒绝了,他说那个人根本不懂得古董,之所以想买,就是想倒腾挣钱。

老豆告诉我,这些东西,真正喜欢的人是不会倒腾的。但他说这话又矛盾,因为有人这么问他:“你不倒腾的话,那么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然后,他就没话可说了。

我听说老豆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人,从此之后,他好像就没有再爱过。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我偶然记得,母亲语重心长地劝过老豆:“叔,你这一辈子就真的不再找个老伴了吗?”

老豆狡猾一笑,说:“我老了,那些东西都是小豆子的。”

于是我的心又活泼泼地回到了那些我所见过的琳琅满目的珠子里。老豆对我说:“小豆子,你不知道,有些东西得藏,藏与露之间,把握好一个度。”

我似懂非懂,但也只能听他讲,父母在国外,我与老豆在国内,相依为命。

高考失利,情感受挫,心爱的女孩考到了东北的一所大学,我名落孙山。

老豆对我说:“怕什么,跟舅爷一起干,保你3年之内眼力胜过所有的老手。”

那个夏天,我一边怀着情感上的伤,一边怀着理想上的痛,一边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我没有选择复读,而是跟着老豆一头扎进了古玩市场。老豆知道得可真多啊,他告诉我仅仅从木头的纹理走向上就能看出材质年代,从裂片上就能看出是哪个窑口,从绘画人物的眼神上就能看出仕女图的真伪等。

我和老豆,在暑假的最后一天里,气喘吁吁地买了旧门板回来,老豆说这是乌木门板,这种木材是古木,质地坚硬,做成小物件很值钱。

我不感兴趣,说实在的,真不感兴趣。这两片门板我们抬抬走走,走到胡同口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坐下来休息时,一阵风吹过来,吹过我汗流浃背的身体,然后,我看到老豆盯着我看,看了很久,他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上学去吧,我给你联系学校。”

就这样,老豆逼着我去复读,他给我联系了学校,后来我才知道,他给校长送了一个清代的花瓶。

可是这一次,老豆依旧失望了,复读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惊喜,我依旧没考上。

1997年的夏天,老豆把我喊到他那间藏品房里,手抚着架子上的一个个物件,自言自语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有它自己的花纹、魅力,在这世上一天,总是会有价值,该藏的时候得藏起来。”

我好像觉得,老豆在告诉我什么道理,可是,我一时半会儿明白不了。

我去了附近的工厂上班,每天加班,有时回家很晚,老豆会等我吃饭。我没有将我再次的高考成绩告诉远在国外的父母,虽然他们打过长途,说给我安排好了学校,外国的学校是宽进严出,希望我在那里能出好成绩。

可是我拒绝了他们,年少的自尊让我低不下这个头,我觉得,凭我自己的本事,不一定能输给那些天之骄子。

老豆的酒量不行,可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酒量像疯了一样涨,或许是因为工厂的劳累,每次回到家里,我拿起桌上的酒杯,把二锅头给自己满上,也给老豆倒一点。他喝了,就开始哼几句京戏,短短的,浅浅的,含糊不清地冲进我的耳朵里,然后京戏里再夹上几句我听起来不算太顺耳的话,比如说,你还不行啊,太嫩。再比如说,舅爷今天不喝你这酒了。可一转眼,他就干了那杯。

老豆带我看他藏品的次数越来越多,慢慢地,我也懂得了他嘴里梅瓶的典雅、宋瓷的高贵、扳指的制怒、青花的寂寞。他看着他的那些东西,嘴角有时会浮现一点微笑,对我说:“随便一件拿出去卖了,你就吃喝不愁了,每天提笼架鸟,走走逛逛,想买什么东西就来那么一两件。人哪,有时不是拼来的,而是遇来的。”

那个时候,他知道,我也知道,工厂里要评先进,评完了先进会赶上最后的福利房,然后有提干的机会。那段时间我很少跟老豆喝酒了,有时天不亮就出门,第一个赶到厂区,第一个打扫完卫生,然后领取当天的任务,我尽量让自己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尽量不让老豆这个老古董看不起我。

不知怎么,我始终觉得老豆看人的眼光特别毒辣。

后来,先进的评选结果出来了,与我无关。

那天我带了几个菜、两瓶酒,回到家里准备喝个烂醉。老豆帮我收拾东西,专门拿出两个酒杯来,一个是青色花纹带雾蓝色的底,另一个是黄杯方尊带莲花的座,每个都有二两左右,他给我们满上,端起来让让我,夹了个花生米,在我一饮而尽的时候,给我讲两个杯子的出处。

一个是明朝四品以上官员家里所用的酒具,另一个是清朝三品以上官员所用的酒具。他伸出手指,给我比了比,说:“这两个杯子,得值这个数。可是现在,还不是咱们两个用来喝酒吗?再值钱,就是一酒杯,看不到的人只看到了酒,看到的人却看到了价儿。人哪,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得到吗?这个杯子不知道多少人用它喝过酒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所谓的成功不成功,如果不是合适的机会,我也只能作为一个酒具存在罢了。

我敬了老豆一大杯:“舅爷,知道了。”他瞪着迷糊的眼睛,反问我:“我喝了一辈子酒没明白,你小子这会儿就明白了?”

他说的一辈子太长了,其实老豆并不老,那年他才60岁。

我辞了职,专心复习功课。我已经不年轻了,却强迫自己每天坐10个小时以上。那些课本上的东西,在离开我4年之后,又一股脑儿地扎进我的脑海,十几天理不出头绪。我愈加慌张。

老豆坐在门前,有孩子经过,大声笑闹,老豆就冲出去把人赶走。他把家里所有的酒都藏了起来,听收音机的声音都是细细的,小小的,吃饭时,他依旧自言自语一般:“古玩这东西,都灵性着呢,你对它好,它肯定对你好,你摸准了它的脾气,你们就成了朋友。”

有时很奇怪,我在老豆的自言自语之中,往往会淡定下来。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一所一般的学校,考古专业。

父母专程从国外回来,一是为了看看我,二是听说这附近的大院都要拆迁了。此次拆迁,也能分到不少钱。只是有一点,老豆是这院子的主人。

父母都是宽容随和的人,此次回来,主要是帮老豆处理这些事情的。

可是老豆却不以为然,反而说:“拆是国家要拆,国家能欺负老百姓吗?不能。我又不老,潘家园市场每周都溜个几次,骗我骗不到。”

父母听了之后,就放心了,临走时交代我,对拆迁的事上点心,老豆看古董很专业,但是其他方面就不行了,他这个人,实在,容易被人坑。

我不以为然。

可是老豆竟然真的被人坑了,那帮拆迁的人过来,说是要量房间,于是老豆热情地把房间打开让他们量,包括那个放古董的房间。可是后来,就少了几样瓷器。

我匆匆赶回家时,老豆正在跟拆迁办的几个人吵架,他很凶,在他面前,那几个人的解释十分苍白,他们说:“老先生,您听我们说,那些人真不是我们的人。”

老豆不依,揪住为首的一个人要他赔青花碗,那人苦笑说:“您就是把我卖了我也赔不起啊。”后来这事还惊动了警察,警察调查之后,明确告诉老豆,那些东西确实是一帮冒充测量队的人拿走的。

老豆无语了两天,这两天,我一直陪在他身边。

大院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老豆摸着那些掉皮的砖墙,眼里闪过一丝被我捕捉到的悲伤。我拉住他的手,对他说:“舅爷,你不是说过,这些东西不一定属于哪个人,总有轮回更替吧。”

他回过头,笑了笑。

现在,老豆有些糊涂了,他的那些东西,一会儿让我捐给博物馆,一会儿又说在自家办一个展览。可是我知道,他的那些东西里,竟然有一半是假货,不知道是他自己打了眼儿还是被别人给调了包,可是那些东西的智慧,却一直影响着我。

老豆会时不时地拿出一个物件,拿在手里半天不说话,然后看着我突然一笑。

我们两个,守着那些物件,时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拉到唐宋元明清,好像我们在跟那物件交流。老豆说:“小豆子,我能教你的就这么多了,你公司办得好,不是我教的,是这些东西教的啊。”

我想是的,这些东西,不属于任何人,但是老豆的智慧,从来都是因为亲情维系在我身上,一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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