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江幼农 第10期

时间:2022-10-02 05:51:00

现在我在灯下静静地读你的日记, 好像坐在你的床边和你聊天一样,你的声音是清脆而深沉的。我奇怪你那么准确地用词 ,说话好像做文章一般。你不说胸脯压得慌,而是说“肋骨下陷”;你不说手脚都僵了,而是说“关节固定化”,这都是我在那天去看你的时候特别感觉到的,当我回顾你的卧室,书报杂志占了它二分之一的地方,十几年来与你作伴,忠实地帮助了你的是它们,我想也难怪你的说话带着它们的词儿了。那时我在心里赞叹你:你这个不大不小的书呆子!你别见气,我也常把自己叫做书呆子的。把你的日记一页页地翻过去,大概有两三年的日子在我手边过去了吧?猛然一想,你竟没有一个字说到你的病,只在1954年9月26日你提前译完32万字的“草田农作制问题”以后,你才写到:“夜里老不能入眠,几乎天天晚上靠安眠药(吃了也常常仍是几个钟头才能睡),白天靠浓茶,身体的确大不如往昔,真得好好休息休息了。”你写得那么平淡,好像你并没有躺着过了这么多年,而且你没有说使你坐卧不安的是那彻骨的疼痛,你只能直挺挺地躺着,身上每一个关节都担着无形的重量,心脏又比常人衰弱,你成天像被压在倒坍的墙下,你都容忍着;你无法抹去额上的汗珠,但你决不愁眉苦脸。……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不愿意带着感情说起你的病,说你是一个病人,不如说你是一个医生,在你的语汇中你不喜欢用形容痛苦的言辞,虽然你太知道痛苦是怎么一回事。

1945年你就躺下了,那时你才十三岁,你没有想到会一直躺下去,还勉力自修初中的功课,想着会在某一天的早晨,你突然和原来的同学坐在一起,直到1948年你完全被床褥“锁了起来”,你才决心拾起自己的爱好,专攻农业,把自己称作“幼农”(爸爸没有生气么,你原是继承他的名字叫小源的)。你有了生物、化学方面的知识,也因为你在病中,你又“沾”上了营养学。听说你只化了三四年的时间,就把有关这两方面的专门知识(包括专科学校的功课和可以得到的报章杂志)学完了,你抄,你看,把它们深深地印在心上,直到你的脑子真正成为活的图书。我问你几年中怎么钻得了这样多?你笑着说:“我不能玩,有时间嘛!”你对你的不能玩作了一点解释,那就是说你被锁在床上没法玩,在你那样的年龄本来可以玩掉许多时间的。这是你的谦虚,要真这么简单,许多现在迷着你的青少年,都会巴望自已也生你这个病了。我想几年中你的苦学使病中的你经受了多少痛楚和苦恼,只有你和妈妈才能说得清楚的。

翻着从你那儿抱回一大堆登着你的文章的杂志,和你写的营养小品集及译的“草田农作制问题”。你写了几百篇,近百万字,翻着翻着,你的形象在我面前愈形高大起来(你本来也不矮)。你拣这两门学问,我心里除题为你说的由于你的爱好和可能外,总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我说不准确;但我能领会到。高尔基说过一句很好的话:“我们忍受一切就是为着使以后的人们不再经受这样的痛苦”(大意)。你就是这样!你躺着,但是研究生物生长发展和促进健康的学问。是的,必须再一次说明你的情况是躺着,眼睛不能邪视,双手活动的范围不能超过一尺,右手中间的三个指头僵直,派不上用场,你只靠着姆指和小指来回推着写字,你一天写过八千字,平常一天也写三四千字。我相信一个健康的作家并不比你写得多些。不,我不能这样平静地说到这些,我曾经专业写作,就昆你写的少得多,看到你劳动的情况,我才知道惭愧是什么滋味。记得昨天你突然向我坦白:从前你怕过于短促的生命会使你留下的东西太少,所以就干得猛些。从你前几年病情的发展情况看来,我懂得这

个战斗口号的意义。妈妈代你补充,说你发着烧喘着气还在写,她把你的板子和稿纸抢走了,你就求她:“让我写吧,我还能写多少时候!”去春大病以后,王大夫检查了你的病情,要求你以后一天只能保持三四小时的工作,他就保证你还可以活20年。20年,对你有多大的诱惑力,后来你服从他了。(多么感谢王大夫,你终于胖了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我几乎想借用“健康”两个字来比喻你现在的情况)。20年,(也许比这长久得多)我相信你还可以做多少事情呵!因为你朴素而伟大的生活目的是活着就得做一点事情。而且,我可以探出,你活动的天地还不小,去年西四区团委使你意外地接受了你这个“病人”,你是在一个理想的组织中了,你正兴奋地等待着过几天就成为共青团员。你订了三十几种杂志:它们向你展开最广阔的科学世界;农学院的同学常到你这里来,你也常跟他们争论不休;你研究营养学,妈妈的厨房和你通力合作;我注意到了,你把自己所写有关这方面的文章大胆地叫做“小品文”,我满有兴趣地读着,欣赏你所表现的一个家庭主妇的才能和那么丰富的生活知识。你花了四个月的时间速成俄文,现在也是你的武器了。在你一天的生活中,还有数不清的校样、代人校订、写信、交谈等等工作,你虽然不善于夸张,不过确有资格把自己称作一个大大的忙人。

我们两次谈话都是四小时没有间歇,你是多么健谈。除了你的专业,音乐、美术、文学你都插得上嘴。我不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但我究竟比你大十一岁,以我所提的问题来说,你都是完全可以倾谈的。你说你十三岁就躺下了,十二年都在床上,你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在你的心灵中你保持着孩子的纯良和天真,你的谈吐却完全不是一个孩子了。坐在你床边的你的“文武二科”(一个是秘书,一个在造纸)毕业的姐姐;你的博学而善谈的母亲;甚至你的父亲——江绍源教授,你都能与他们像朋友似地侃侃而谈。那天我一提起屠格涅夫“猎人日记”中的一个故事,你说五六年前就曾读过,我们一起谈美丽善歌的露克丽雅突然摔坏了,后来就长年累月地被“锁”在床上,(她的病痛和你相似),可是她什么也不抱怨,做着美丽的梦,一天唱着各式各样的歌,还教别人唱。临死的时候她对小主人说:“上帝使所有的人健康]!可是,主人,您能跟您母亲讲一声么?——这里的农民太苦了!——她能不能减掉他们一点租,……他们会向上帝给您祝福的,……不过我是什么都不要的;一切我都够满足了。”我们还谈了许多细节,你那么欣慰地应和着,就像谈着你目己的事情似的,只是我们都不忍提起这个故事的篇名,我有点唯心主义,我怕这两个字困扰你,你也会意地原谅我的用心。在我们的谈话中,我时常感觉到你思想敏锐,记忆力强,我想这也是你知情达理,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的缘故。这是你的天才的一部分?还是你苦苦钻研的结果?也许二者皆备,你不反对我的看法吧!

你的家庭是平静而愉快的,虽然你们家中病人很多,妈妈常被药房里错认作某诊所的采购员,但你们家中以你为代表,充满了乐观精神。父母可以和子女一同研究学问;孩子们可以谈爸妈早年恋爱的故事;离不开纸的你和在科学出版社工作的父亲,可以向造纸的二姐小珂提出抗议;大姐小蕙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了,大家就争着要她请客;还有小妹妹美莲,我知道你多么喜欢她,她四岁起就为你服务,直到现在她还是能在两间书屋中立刻找出你所需要的书籍。你一天逗她,说她的眼睛一个长在北极一个长在南极,我到极喜欢她兔子般温柔的眼睛和小羊般善良而开朗的脸孔。妈妈还是最疼你的,伴随你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十个月要译出32万字,她只好等你写完那天才躺进医院,以稀有的高血压睡了两个多月。而她却笑着告诉我:“我跟助农合作得多好呵!他这边说妈妈我写完了,我的血压才刚刚到高到200多。”她

总是悄悄地对我说起对你的感谢,还在解放以前,她就用你的稿费买过米,现在你的力量也足以使家庭富裕起来,她没有想到一个卧床不起的儿子可以这样报偿她的劳动。

夜深了,我无法一一把我对你和你的亲人的印象都写出来,而且我现在急于想做的是另一件事,我想邀请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如果你的健康允许,我们五一节之夜把你抬到天安门去!你万分遗憾地表示过,解放以后你只躺在车子里看过北京市的屋顶,你多么想看看,看看所有的活在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看看千变万化的新的北京。难道能不满足你的愿望么?

愿你晚安

1957年国际劳动节前夕

编者注:江幼农今年二十五岁,他在十三岁读初中二年级时得了风湿性的关节炎,病情逐渐发展,以致除了右手有两个指头勉强能活动外,共它身体各部都瘫痪了。他没有灰心丧气。却乐观地积极自学,广泛阅读营养学农业科学的书籍,并学会了俄文,用他仅能转动的两个手指,不断地写文章,翻译苏联书籍。在卧病床上十二年期间,他写了很多文章,已出版的有:“营养小品”、“关于无性杂交的科学资料”;还翻译了苏联的三十多万字的“草田农作制问题”。

去年,江幼农被批准为青年团员,他要求自己更严格了,每月他总要向街道团支部写书面报告,汇报自己的思想,学习和工作的情况。他虽然瘫痪了,可是他的思想却日见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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