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坯诞生记

时间:2022-09-30 08:06:43

1

春天一到,村上的大人们就忙着整理铁搭、扁担、土筐和犁把等农具,忙着从各式各样的缸甏或袋子里取出藏了一冬的种子。

我父亲似乎是另类,不停地编编织织、敲敲打打,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堆奇形怪状、与庄稼活压根儿搭不上边的陌生工具:三四十爿或紧密或蓬松的稻草帘子,二三十根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毛竹,四五个

“T”字形木撑,三张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泥弓,一对用杉木楞子和紫藤条穿扎成的瓦骨(瓦模),四副绣着蝴蝶图案的白纱布瓦衣,一个盈米高直径三十来公分的车盘,一只略大于蟋蟀罐的瓦壶,一枚尺把长黄瓜样粗的断钉,一柄在木屐样的木板中间装上短把手的木手,一辆宽大厚重的双轮木板车,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工具的名称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这些派啥用场?

”我疑惑着,问父亲。

“去了村西头瓦坯场就知道了。

”父亲笑眯眯,狡黠地说。

我依然不明白。

说起来,村里是有许多去处被叫做“场”的,譬如,堆禾打谷的地方叫稻场,搭台演戏的地方叫戏场,设宴摆席的地方叫酒水场,工匠艺人干活的地方叫作场,等等。但我就是不知道何为瓦坯场。再则,我几乎天天见到盖在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瓦片,但从没见到过瓦坯,更不知道,瓦坯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它们跟瓦片有着何种关联?

几天后,父亲摇着木船,载上他的一大堆工具,载上全家人以及衣物粮草等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一橹一橹地摇向村西头。

上岸后,父亲指着一片篮球场大小的空白庄稼田,说,这就是瓦坯场,中间是晾晒瓦坯筒子的晒场,侧面是提供瓦坯原材料的采泥场。而耸立于两头的小草棚和大草棚呢,前者是做瓦坯筒子的“作坊”,后者是全家人的居所,也是藏瓦坯的仓库。

我和哥哥、妹妹按捺不住天真好奇的童心,去晒场上奔跑、追逐、打闹,去草帘子上翻筋斗、摔跤,去采泥场边跳水沟、打泥仗,最后,让妹妹坐在推泥板车上,由我和哥哥一起推着,两个轮子飞也似的向前……

这一夜,或许是一向睡在村里墙瓦房里而此刻突然换到田间草棚里来睡的缘故,我兴奋得无奈,瞪大着的眼帘里不时晃过奇形怪状的黑影,过于灵敏的耳朵谛听小虫们高高低低的吟唱、风吹草帘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碎响和父母亲围绕泥瓦坯所谈论着的一个个话题。2

清早,父亲操着铁搭、铁铲、长柄水勺子等工具,匆匆走向采泥场。框定一处长约三米、宽约米半的取土“眼头”,用铁搭扒去十来公分厚的面泥,用长柄水勺子泼上一通透水。积水沥干后,用铁铲挖起一片片结实细腻、乌青油亮的生泥,又一片片往采泥场上抛。远远望去,犹如一羽羽苍鹰腾空跃起,又戛然栖息。只是,大多生泥经不起折腾,一落地就粉身碎骨了。而此时的父亲呢,仿佛成了挖井人。

我走近看时,生泥们已经堆成一座半人高的“小山”。而父亲脚下的那个取泥潭呢,已经将父亲的头脸掩没掉了,连同从他身上嗖嗖滚落的汗珠。

母亲也来了,赤着脚,挥起铁搭,偕同父亲,将“小山”扒成三四十公分厚的平面,顺便将生泥一一捣碎。

父亲再次往生泥上泼水,只是泼得很浅,云头雨一般。

母亲跨上生泥,双手反剪,一颠一颤地使劲踩踏,仿佛与生泥们有仇。

我好奇,跟着去踩。哦,挺好玩,脚底下凉飕飕,滑爽爽,还有几分麻木,因为毕竟是在料峭的早春。

半个来小时后,本是毛糙松散的生泥被踏得平整溜光、幽幽泛黄、粘性初生。显然,这是由生变熟的写照。

父母再次齐心协力,挥起铁搭,将半生不熟的泥巴捣成无数云片糕样的薄片,然后,重新使劲地踩平,踏实。

经过三个轮回的捣片与踩踏,泥巴黏成了面团似的。

父亲操起一把半米见方的

“h”字形大泥弓,将四周的泥巴切成小方凳大小的泥巴块,搬起,掷向中间,一一堆高。母亲配合着,将泥巴块一一踩平。两个来小时后,成了一个米把高的方形“毛垛”。

父亲推上板车,又将“毛垛”上泥巴一块块地切下,装上板车,然后,父亲在前头拉引,母亲在后边推着,将

泥车吱吱嘎嘎推向七八十米远的小草棚处,卸下,堆起,踩平,一车又一车。只是,装满了泥巴的板车变成了一头疲惫的老牛,走得很慢,很慢,两个轮子不时陷入泥路。每每这时,我和哥哥会立即跑上前去,与母亲一起努力地推车。

夕阳西下时分,一个齐肩高、两米来见方的正式泥垛赫然出现在小草棚边。

父亲喜形于色,在泥垛上拍了拍,揉了又揉;取来几片草帘子,将泥垛盖住,提上一桶水,用手一下一下地泼上。但最后,免不了感叹说,天下三百六十行,最苦莫过做坯郎。

父亲点上卷烟,不无自豪地说给我听:做瓦坯这行可是我们苏南水乡农家的一门祖传手艺。而我们这一带的泥巴呢,特别细腻,粘性,是制作瓦坯的上好原料。于是有了“南瓦北砖”一说。也就是说,从制作砖瓦角度看,长江南岸的泥土是做瓦坯人的首选,北边的泥土砂质,性硬,更适合制作厚重的砖坯……

我似懂非懂。3

泥垛闷上一夜后,熟之又熟。此谓“醒泥”。

第二天,风和日丽。

母亲操起一柄推场板,把晒场推得水门汀一般光滑,然后,轻轻地洒水,撒上稻草灰,扯上一根笔直的草绳。

哥哥作为拎坯人,在母亲指导下,将瓦衣套上瓦骨,从瓦壶里抓一撮稻草灰,将瓦骨放上车盘,旋转,抹灰……

父亲系上树皮样拙厚的千纳布泥肚兜,操起那把大泥弓,在泥垛上划得七八块百余斤重的大块泥巴,搬进小草棚,码在半尺高的长方形“坨脚”上;右手操起三角形中泥弓,左手配合着,一下一下地切、补、揉、压。最后,挥起短柄木榔头,敲上“T”字形木撑……

不一会儿,一个长七八十公分、宽二十来公分、高近两米的泥坨晃悠悠耸立起来。

这是做瓦坯的第一道工序,谓之“打坨”。

不过,后来曾有几次,父亲才转身,泥坨困了似的,冷不防朝着父亲倾倒。幸亏,父亲总是眼快手捷,迅速

推住,扭准,并又取来木撑,敲在泥坨要害处。

泥坨这才彻底稳住。

父亲取来一根五六十公分长的竹片,将泥坨上端慢慢地刮平抹光后,提起木刨头一般扁平的小泥弓,从泥坨上刨得一张约公分半厚的泥膜;伸开双手,轻轻将泥膜托起,动作极像藏民向客人敬献哈达;转身,将泥膜裹上瓦骨;操起木手,去水钵里醮水少许;使动木手,转动车盘,将泥膜的接口拍平,将泥膜的表面揉光。小草棚响起噼里啪啦的拍泥声、咯吱咯吱的捻泥声。最后,父亲取来断丁,将泥膜上端的多余部分切断。总计不足二分钟,一个圆柱形的瓦坯筒子诞生了。

瓦坯筒子软绵绵,湿润润,初浴清水一般。阳光一照,缕缕光亮惹人眼球,细看,外表捻痕依稀,光滑如腊,底脚留下两道由断丁端头处的铁丝暗钩扣出的线条,内壁印有栩栩如生的蝴蝶,还在四道米粒粗的竖痕。

我站在一边,出神地看着手艺不高超的父亲,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依然想象不出,这瓦坯筒子是怎样变成一张张坚硬如铁的小青瓦的?

哥哥趋近车盘,伸手,踮脚,努力将附着瓦坯筒子的瓦骨取下,一步步地拎到晒场,对准草绳框定的位子,放下,解开瓦骨,脱下瓦衣,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尽管如此,本是圆得周正的瓦坯筒子一旦落到由稻草泥衬着的晒场后,多少有点变形。但无妨,以后母亲会有矫正术的。

太阳由东向西一刻不停地走着,父亲操持着的瓦骨也在周而复始地旋转。

仿佛是梦境,或者说是奇迹――才一天工夫,晒场上已经放上了二千多个瓦坯筒子。整整齐齐,横看成行,竖看成行,斜看也成行,无数个圆圈子重重叠叠、挨挨挤挤,组成一幅蔚然壮观别有风味的民俗图景。

母亲像呵护自己生下的婴孩一般,一次次地取来草帘子替瓦坯筒子挡风遮阳,一次次地往瓦坯筒子底部洇水渍湿,一次次地用轻巧的手指将瓦坯筒子梢上的细小裂缝弥合,一次次地用温柔的矫正术将变形的瓦坯筒子揉圆。

稍干后,母亲又用灵巧的双手,把瓦坯筒子一个个地翻个头脚倒置,再次揉圆。然后,手持一把柳叶样的铁皮小刀,在瓦坯筒子内壁的四道竖痕上分别划上二三

厘米深的细沟。凡此种种,谓之“圆划”。4

我终于理解了父母说过的那句关于做坯人最艰辛的话。因为,从采泥到做坯,从圆划到搬坯,哪道工序都是体力与技巧的付出。再说,筒子们娇气得很,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弄扁,损角,碰碎;更容不得老天爷的大风、烈日和雨水,否则,轻者变形而无法矫正,裂开而无法弥合,重者形消骸亡,重归泥巴。于是,父母不得不天天起早摸黑,流着汗水带着疲惫,一刻不停地干。

每天的午饭是由母亲端到小草棚来的。一家人顾不上洗手,只是潦潦草草地凭空搓了搓,然后,蹲在泥坨边,大口大口地享用。而且往往,饭菜还在嘴里嚼着,还有喉里咽着,父母就急着站起身,匆匆上阵,因为,只有做了更多的瓦坯筒子,才能去生产队里争得更多的工分。

况且,眼下正值风干日燥的夏季,熟泥容易变硬,筒子干得快,有许多时效性极强的活儿正等着人去干呢。

特别令人无法忘记的是,每天黄昏,最紧张忙碌的“收尾”阶段―

我会自觉地加快脚步,如同临近终点的跑步运动员,把最后的筒子搬了。然后,可以扑通一下,跳进清凉凉的泥潭水中,把整天积下的汗迹灰垢洗个一干二净。

月亮悄悄地接替太阳了。母亲猫在“筒子墙”边,将晾得干透、刀缝绽裂的筒子取下,放在地上,用两个脚板勾住,用左手十指捏住,扬起撑成空拳状的右手,然后,对准裂缝,噼噼啪啪地拍打。赫然间,裂缝绽开,筒子解体,四张金黄色的泥瓦坯悄然呈现。如此一个接一个个地拍打,一张接一张地码着,直至消灭掉所有的干筒子“墙”。只是在所难免,总有些带“病”的筒子会报废成一堆无用的硬泥碎片。

父亲停止做筒子,从小草棚里走出来,开始藏坯。也就是将母亲码好的泥瓦片,一撂一撂地往大草棚里搬,就着橘红色的煤油灯,把泥瓦片码得严严实实,细小的缝隙插不进一张薄纸。

忙这忙那,银闪闪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田野里传来咕咕的蛙声,几只萤火虫四处飞窜。或许,这是大自然赐给勤劳人们的朴素诗意。

可是有几天的这个时段,要想顺利“收尾”也很难――天色渐暗,乌云徘徊。父亲凭着多年积累的识天经验,一次又一次地抬头看天。如果晚上真会下雨的话,那么得把所有或软或硬的筒子藏进棚内,或者替它们盖上一层层草帘;如果不下雨,那就可以让筒子们露天过夜,省去不少劳力。

这才叫犹豫不决左右为难患得患失莫衷一是……

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我突然被乱轰轰的声响扰醒。睁眼时,草棚门外早已成了一个雷电闪烁、风雨肆虐的恐怖世界。而父亲的身影正在黑茫茫的雨帘里急速晃动。

我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而只想去抢救即将化为烂泥的筒子。于是,一头往外冲。可是不行,我毕竟是个孩子。一阵阵大震耳的雷声、一道道刺眼的闪电直让我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倾盆而下的雨水挟着狂野的暴风,浇得我双眼难睁,浑身哆嗦。有几回,我的小手已经扒住了那个筒子,可是筒子滑如鳗鱼,哧溜一下掉在了雨水横流的脚下。

“孩子,快回棚!

”母亲大喊。……

第二天,雨过天晴。可是,因为需要清扫狼藉不堪的瓦坯场,父亲没有做上一个筒子。5

日复一日,殷实的大草棚犹如秋天里的谷库,一派丰收祥和景象!其间,常有买瓦坯人光顾,并对着父亲的泥巴作品啧啧称赞。那一天,几位乌窑师傅摇来一条大木船,将泥坯们运走了。父亲乐哈哈,告诉我,这些瓦坯装进乌窑烧上七八个昼夜、淬上一通水,就成了坚硬清秀的青黛色瓦片了。

我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村里民宅顶上的瓦片――一片片,一楞楞,鳞次栉比,井井有条,缕缕青黛与粉墙上的洁白相映生辉,古朴,宁静,雅致,正宗的江南风情!

《雨花》“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启事为了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本刊特发起(中国大陆、港澳特区和台湾地区)有关抗战题材的文学征文活动。征文主要以小说、诗歌、纪实文学为主,征稿截止日期为2015年8月1日。来稿请寄:江苏省南京市梦都大街50号江苏省作家协会雨花编辑部

上一篇:电子商务领域的消费者权益保护问题研究 下一篇:羊水过少的原因及对妊娠结局的影响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