跷跷板(小说)

时间:2022-09-30 12:28:00

跷跷板(小说)

萝卜洼胡同顶南的厂子,隔三岔五运出些死沉死沉的铁皮柜,带着几十年一贯制的神情。门口挂着幅“提高企业素质,提高经济效益”的红绸标语,醒目地在风中抖动,添人脚底些许弹性。

上班铃响了,他没睡醒般直跌进来。本来头就晕乎,半道上又在挤得人成了相片的车里,被一个寸头小伙子生生给挤了下来。后面的那辆车又象背时演员参加别人颁奖会似的,让他不多不少等了15分钟。

“背时!”他嘟嚷了一句,声音如老式匣子里的独白。孤零零地模糊。

人多,乱糟糟拥在一起时没他;人少,仨俩个站在门口时也没他。人不多不少之际,地上有他的影子。这个影子从不被人挑剔,不早来不早退,不迟到也不晚走。车间的定额完成得正好。这影子唯一透着点生气和活力的,是那双掉着后跟走的鞋,老远就响过来一串“踢达踢达”声。

有人看了首名叫《眼睛》的诗后,说:“踢达鞋是史新灵魂的窗户。”

没准有点道理,对于史新。

史新今年27岁,可不相识的人第一次见他,常会情不自禁地唠叨孩子催人老之类的话题。不见反应。第二次见面就忙着道歉:“对不起,不知道你是……”不错,史新是光棍。光棍活得倒也利索。

可现在,踢达声里少了许多从容、自信,有些不耐烦。

经过厂宣传橱窗,史新瞥了一眼。里边有他的照片,一圈红绢簇拥,上面几个金字:先进个人史新。

“折腾!”他想。“当个先进,发言稿写了四次,还通不过,折腾。”他有些埋怨戈书记,再想到那次选举会,“唉!”

“不改了!”他下了决心。他情愿平平静静地生活。

他想着,猛抬头发现戈书记站在办公楼前,好象在等他。史新弯下腰低头提鞋,站起身,又把刚提上的鞋帮踩在脚下。这会儿,戈书记进楼了。

史新从来走路不抬头,不和人打招呼。今天,他更不愿理人。但不管怎么说,戈书记不得不见。

墙角的蜘蛛网好象又大了点。窗外斜伸着榆树枝,条什么虫正扯着丝往下坠,打着旋儿。史新看腻了,把眼光收回来。戈书记正趴在桌上看他的讲稿。他的头俯得很低,额上的纹路乱而深。史新心里泛起些怜悯。戈书记老了。

“就这样吧!”戈书记拿笔在讲稿上划了几下。他着实为史新的发言稿难受了一番。他讲的提纲挈领的话,史新总是挺认真地听着,然后一字不漏地写在稿子里,可那些体会总有点象油盐酱醋瓶排在音乐大厅里,不是个正味。

“不和谐。”戈书记终于想到这个词来表达他那种说不清的感觉。不很满意,但他又不能代替史新去写,厂里的笔杆子们也不能代替。戈书记很清楚,先进个人不能搀假。

“史新挑不出错,但也少了点先进的灵气就这样吧,不出差错就行,总得尊重群众的意愿。”戈书记想,继面他又为自己有点不负责任而愧疚。他还有些害怕出什么差错在上级面前不好交代。可他实在没办法。

史新走出戈书记办公室时轻松了些。再过两天,拿稿子在“全市中小企业先进个人汇报大会”上一念,就完了。这先进……史新摇摇头。

早就说过要评先进,早就说过让大伙酝酿酝酿,通知开会了,各人才发觉什么都没考虑呢!会上,戈书记先总结了各车间工作,然后读了一个“重视国营企业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通知,一个“制止党政机关干部经商”的规定,接着就让大家提名选举。

嗡嗡的会场一下子沉默了,静得想让人用手指把空气捅个窟窿。大家都躲着别人的目光,又忍不住想寻找别人的来琢磨一番。免不了四目相对时,便互相笑笑。

“选谁都行啊!不过,咱哥们先投自己一张反对票。”小个子王延一开口,立即就有人附和。

车间宋主任说话了:“严肃点!民主选举是领导对咱们的信任,大家要珍惜。别炝到锅里就是葱!先提名,从那头开始!”

坐那头的是胖子严顺英。她左右看看:“我选刘继棠。”不一会儿,便有个尖嗓门叫:“我选严顺英!”是刘继棠。

“这儿串门呢,你一碗酱,我一碗油的,”有人冷冷地说。

刘继棠接过话茬:“咱没原则性!那选你吧,真够格了!”那边马上不吭气了。

有人不屑地道:“有民主,不会用!不用的民主算不算民主?先从理论上解决解决!”

墙角响起一个粗嗓门:“嘿!今年没奖金,不晋级,希罕个先进?没事找事!”

宋主任想说什么,咂咂嘴,没词儿。

离下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还没个眉目。报时的钟声催得人坐不住。窗外也传来喧嚷的闹市声。人们渐渐烦躁起来。忽然,严顺英一拍大腿:“哎——史新行吧?没错,史新!”她兴奋起来,“史新遵守纪律,完成任务,不打人不骂人,不拿公家一草一木,不贪图升官,不希罕发财,谦虚谨慎,不矫枉过正。还有,热心帮助同志。”说到最后一句,严顺英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早没想到他这么个好人。

“史新,经过菜场给带捆菠菜!”有人这样使唤史新。史新没有不答应的。不过带回来的常常是别的菜,而恰恰不是菠菜。问起,他只一句:“都是菜。”人们“嗯啊”一声,开始的不满被不过意代替。菜错,人缘没错。

严顺英一提,就有跟上了;“史新也有理论水平。年终评比,说别人说自己,都用转折词——但是——前边几条优点,后边就有几条缺点。一分为二,辩证法嘛!”

人们都举起手。史新对什么都挺满意,又好象对什么都无所谓,的确是好人选。人们轻松活跃地走出厂门,纷纷说:“亏了有史新哩!”

当还在等着别人举手他再举手的史新意识到自己当了先进时,屋里只剩下了他和戈书记。

戈书记说:“走吧,不早了!”

“又买菠菜?”他还在发愣。

大家上班下班,出正品出次品,抱孩子喂钙片洗尿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日子仍然过得从容自得。只有厂里去听“市中小企业先进个人汇报会”的几个回来,才咸咸淡淡议论了一阵。

此后便没人再去说史新了。史新不易被人提起,却极易被人忘记。人们最近老想和戈书记套套话。

戈书记稳健亲切,不管正面反面的意见,他都笑呵呵地听。只要就手能解决的他都给予解决,特别是职工的实际困难。近几年,厂里纠纷多,比如分配奖金,晋级提工资什么的,人们总说:“找戈书记去!”戈书记做做工作,大家往往就心平气和了,而经济上的差额也相对缩小了许多,皆大欢喜。几年来,厂长换来换去,党委书记一直是老戈。除了布置学习文件、读报纸太认真,人们都觉得这样的书记,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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