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8期

时间:2022-09-30 10:11:41

小时候,喜欢看妈妈晒霉。芦荻编的席子当中,一件白底的平布上印着细竹叶图案的褂子,母亲总要拎出来,说上一阵。无非是那年,和父亲订婚,在荻港的街铺上……那年是哪一年呢,我未出生就应是很老很久的时光了,很老很久的衣服,再没见母亲穿上身,可也不见她扔,只留着,年年掏出来晒。这一点上,女人不似男人,男人面对很老很久再不肯抚摸的女人,大约早一纸休书干脆了事,女人婆婆妈妈却不舍得弃。也许,那件印了青葱竹叶的嫁衣,母亲是把它当青春一样来凭吊的吧,在外人不解的目光里,在自己的心里。

表哥订婚时,经过媒人两头周旋,订下的嫁妆是十二套半。现在猜,大约是冬四套,夏四套,春秋再四套,至于半套则是图个吉利说是有“伴”了。似乎奢侈得很,其实那刚吃饱了饭的穷年月,那些衣服是要婚前穿到婚后的,甚至孩子十岁了还在穿。记得当时随奶奶的一把蒲葵扇摇到了表哥家,未过门的新媳妇躲在房里被探到房门口的一个个脑袋瞧着。新衣服高高地叠放在大桌上,白底的“的丝”上印着粉红的花儿,一朵朵,不蔓不枝的样子,独生女似的,粉嫩而娇贵。大红的缎面的袄,整齐的一排盘扣显出慎重而矜持。还有嫩黄的草绿的毛线绳,不知道那姑娘的纤指到时会在几根棒针上飞绕出怎样的花儿叶儿……

如今,穿过十二套半的我的表嫂,已经成了地下的人,四十不到,直肠癌。不知那些嫁衣还在否。

我十几岁上初中时,常走村东一赵家姐姐门后过,她不读书,在家帮着做饭洗衣,自然,衣服穿得寒酸得很,几乎常年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褂子在水边晃。某日吃饭时,听大人们说她和村西头一位小伙子定亲了。然后就常常是夏日的黄昏后,赵家姐姐穿一件及至膝下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带露的白梨花,纯洁而羞怯,低头从我家门后过,往村西去。我那时也刚学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句子,以为穿一身素洁的衣裙,去会情郎,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九十年代的小镇,每天中午的广播总是深情款款:穿亚细亚服装,走遍天下都大方。听得耳朵上的茧有八丈厚,于是选结婚礼服自然是要拜访县城那家叫做“亚细亚”的服装商场。终归年纪轻,胆子小,竟不敢张扬一回选件红色的,只选了套骆驼黄的套装。现在想,我那时的结婚行头和我妈妈相比,只差手里捧一本《语录》,头上梳两根羊角辫了。当时想,一张“骆驼皮”,显得老成低调。重要的是,结婚后还可以穿,生孩子后还……如今那一张“骆驼皮”在家里也还留下了,作纪念,只是我从不晒它,只这个墙角扔到那个墙角。我忽然觉得,我的嫁衣里的青春被我自恃聪明地糟蹋了,它那样无声低调,不曾大红大紫。

嫁衣,该是一个女人青春里的盛世。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如今,那些嫁衣都旧了,那些穿嫁衣的人呢――灵秀的和粗陋的?青春是如此苦短,仿佛是穿脱了一件嫁衣那么长的时间,让人难免生恨。也许我该学学我的妈妈,在阳光下从容地翻晒日子,在不穿嫁衣的庸常岁月里,也不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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